陶渊明的思想主要是人生思想,指出陶渊明人生思想具有自私性,容易引起人们的非
议,觉得这是很难接受的。其实这里所谓的“自私”就是上文讲的合理的个人主义,重在
独善其身和个人的安适,而无意于兼济天下。
在处理个人和群体的关系上,陶渊明的态度是保一身而不保天下。我们先引一段《后汉书﹒隐逸传》中的材料:
(刘表礼请庞公出山,)谓曰:“夫保全一身,孰若保全天下乎?”庞公笑曰:“鸿鹄巢于高林之上,暮而得所栖;鼋鼍穴于深渊之下,夕而得所宿。夫趣舍行止,亦人之巢穴也。且各得其栖宿而已,天下非所保也。”庞公讲的这一段话可以代表古代相当一批隐士的价值观。他们洁身自好,也看到了社会的问题,但要他们冒险犯难地去解决社会问题,他们是不愿意的。陶渊明其实也是这样。他早年有过多次出仕的经历,但主要动机还是因为“亲老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是因为要解决家庭的经济问题。他自述最后一次出仕的动机时说,是因为彭泽的“公田之利,足以为酒”,“聊欲絃歌,以为三径之资”,出仕是因为此后喝酒有了保障,是为将来的退隐预作经济准备。但一旦踏入仕途,他又觉得身陷牢笼,受不了官场的拘束和官事的繁琐。“遥遥从羁役,一心处两端”,“荏苒经十载,暂为人所羁”,干不了多久,就因为“不堪吏职”,辞职不干了。他在仕隐之间曾有过几次徘徊,但无论是出仕还是退隐,他考虑的重点还是在个人的方面。
对陶渊明辞官的原因,很多学者多从社会不公,政治昏暗角度去解释,强调社会的原因使得陶公“有志不获骋”,无法实现他的政治理想。这样的解释当然是有道理的,政治的昏暗肯定无法让陶渊明在仕途上走下去,但问题的根本恐怕不在这里,而在陶渊明自己的人生观。说得直白一点,这一时期的陶渊明恐怕未必有兼济天下的想法和追求,至少这样的动力是不强烈的。
陶渊明自己在解释归隐的原因时,当然也提到了社会方面的原因。比如他在《归鸟》中,假归鸟返归旧林,暗喻自己的回归田园,诗末写道:“矰缴奚施,已卷安劳” 。在《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中,他讲了归田后参加体力劳动的感受,“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在归隐的喜悦中让人感受到官场生活的险恶。但他讲得最多,也最痛切的还是个性受到约束,身心不自由的痛苦。
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常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这里没有提到督邮巡视,挂冠而去的偶然性事件,而是从自己的主观方面找原因。是说自己
天性爱好自然,不能适应这种刻板、辛苦、无趣的官场生活。认为自己在官场中的生活是“心
为形役”,“口腹自役”,也就是把出仕说成是为了解决家庭生活的无奈之举,是为了口腹
之需而牺牲自由。置身官场对他来说,就像囚徒服役一般,是痛苦万分的,因而“深愧平生
之志”。这里所谓的“平生之志”不是建功立业之志,而是与功业之志正相反对的只求个人
安适的退隐闲居之志。我们注意到,陶集中屡屡出现的“素志”、“素抱”、“真想”等词
语,意思和这里的“平生之志”是一样的。例如:
余尝学仕,缠绵人事,流浪无成,惧负素志。
真想初在襟,谁谓形迹拘。
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
句中的“素志”、“素抱”、“真想”与“人事”、“形迹拘”(都是指官场生活)构成对比,指的都是隐逸之志,这说明过一种悠然闲适的生活才是他最想要的。对于他心目中的理想生活,他在很多作品中曾作过多方面的、充满感情的描绘,这里姑举二例:
含欢谷汲,行歌负薪,翳翳柴门,事我宵晨。春秋代谢,有务中园,载耘载耔,乃育乃繁。欣以素牍,和以七弦。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余劳,心有常闲。乐天委分,以至百年。
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营已良有极,过足非所钦。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
这是一种悠闲宁静的生活,从事一点轻微的劳动,经济有足够的保障,既普通,又富诗意。这才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才是他的素志、素抱和平生之志之所在。
如果陶渊明是以这样的生活作为自己最高理想的话,那么传统观念中建功立业,大济苍
生的理想,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吸引力呢?“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这两句诗很明确地表达了陶渊明人生思想的核心,那就是个人的自由高于一切,就是个人的天性可以不受拘束地得到伸展。如果陶渊明是这样看问题的话,那么传统的事功观念就是不可取的。因为兼济天下就意味着要付出辛苦、焦虑和烦恼,就意味着要与悠闲宁静的生活告别,将永负“素志”、“深愧平生之志”,这是他不愿意的。
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觞絃肆朝日,樽中酒不燥。缓带尽欢娱,起晚眠常早。孰若当世士,冰炭满怀抱。百年归丘垄,用此空名道。恬静安闲,充满家庭乐趣的生活是多么美好,要他放弃这样的生活,投身到充满矛盾、辛
苦的生活中去,他怎么会愿意呢?所以当有田父好意规劝他与世浮沉,不要决然归隐时,
他明确地表示:“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态度非常鲜明,
而取舍的标准只有一条,就是看是否“违己”(或者说是否合己),这个“己”就是个人的
天性。要求合己(不“违己”),就是求个人之性的顺遂,也就是求个人的自由。个人的自
由才是陶渊明出处选择中的第一标准。在他看来,要他抛弃这种自由自在的平静生活,去
兼济天下,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那么有没有可能像当时一般人那样走朝隐的路,也就是既不辞官,又逍遥无为呢?对
此,陶渊明的回答是:“即理愧通识,所保讵乃浅。”入仕就是入仕,隐逸就是隐逸,在
这个问题上,自然和名教就是对立的,那种尸位素餐式的所谓“通识”,很惭愧,是一点
也没有的。那么保天下还是保一己呢?陶渊明毫不含糊地说,我所能做的只能是保自己了。
由此可见,如果我们把济天下和保一己作为一个选择题放在陶渊明面前的话,那么陶
渊明思想中自私的一面即刻就显露了出来。“所保讵乃浅”,就是陶渊明在这一问题上给出
的答案,这也可以说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的陶渊明方式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