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全书的开篇:“多年以后,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句话里囊括了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个时间,开篇便奠定了一种时序跳转的基调,让读者如同置身时间的圆圈,迷失于作家设定的复杂时空中。而书中的人物始终逃不出循环的怪圈,孤独成为每个人的宿命。
1.人物姓名的循环
笔者在阅读时最深切的体会便是名字的反复使用。西方人取名和中国人截然不同。中国人给孩子取名尽可能避免重复,尤其是在古代,避免与皇帝姓名重复,甚至谐音都不允许,这种现象被称为“避讳”。相反,西方同一个家族会出现许多一样的名字,例如同叫布什的两位总统,他们重复的目的在于纪念与尊重自己的先辈。
在《百年孤独》布恩蒂亚家族中的人,男性名字反复使用何塞·阿卡蒂奥和奥雷连诺,女性都叫乌苏娜、雷麦黛丝和阿玛兰塔。七代人中出现了21个奥雷连诺、5个阿卡蒂奥、3个雷麦黛丝、2个阿玛兰塔和2个乌苏娜。这种循环看似是人物有意为之,实则是命运将布恩蒂亚家族拉入了轮回的漩涡,名字的反复使用也象征着使用共同名字的人物间长相、行为、前途、命运的相似性。“在漫长的家史中,同样的名字不断重复,使得乌苏娜作出了她觉得确切的结论:所有的奥雷连诺都很孤僻,但有敏锐的头脑,而所有的阿卡蒂奥都好冲动、有胆量,但都打上了必遭灭亡的烙印。
反复使用相同的名字给读者造成了阅读上的障碍,让阅读产生混乱感,这是作家的目的。全书跨越百年时空,历经布恩蒂亚家族七代人的历史,时代和故事早已不同,但因为名字的相似给人一种时空轮回的错乱感,例如第三代中何塞·阿卡蒂奥的儿子阿卡蒂奥、奥连雷诺的儿子奥连雷诺·何塞,父与子名字的重叠,让整个故事的衔接显得奇幻,就如同刚刚去世的人又重新出现在眼前,继续上演着他的故事。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姓名循环设置是产生孤独感的关键所在。他将七代人的故事凝结在几个相同的名字里,就如同奥连雷诺、阿卡蒂奥这几个人物历经了百年沧桑,在战争的喧嚣、外来文明的入侵之下,他们既饱受摧残,又始终静止着,这是全书最直观的孤独。
2.意象的循环
贯穿全书的一个意象——猪尾巴,在《百年孤独》第二章开头出现。“乌苏娜的婶婶嫁给霍阿布恩蒂亚的叔叔,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一辈子部穿着肥大的灯笼裤,活到四十二岁还没结婚就流血而死,因为他生下来就长着一条尾巴尖端有一撮毛的螺旋形软骨。” 猪尾巴象征着家族中的不伦,家族第一代的结合便是乱伦,因此乌苏娜整日担心会生出长猪尾巴的孩子,但她最终敌不过丈夫何塞·阿卡蒂奥·布恩蒂亚的强暴,开始了后代繁衍。乌苏娜作为家族长者始终警告着儿孙们的行为:“跟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瞎来,你的孩子都会有猪尾巴。”然而,她的话语在后代们中显得并不那么权威。
在这个家族中,最缺乏的就是“爱”,因此书的结尾才会说出“这孩子命中注定将要重新为这个家族奠定基础,将要驱除这个家族固有的致命缺陷和孤独性格,因为他是百年里诞生的所有的布恩蒂亚当中唯一由于爱情而受胎的婴儿。”这样一段旁白。缺乏爱与信任,让这个庞大的家族笼罩上一层强烈的孤独感,孤独又衍生出各种不伦的恋情:恋童癖、兄妹恋、姑侄恋……他们的性活动不存在爱,繁衍后代也如同动物生殖一般,毫无责任感。奥雷连诺上校在内战时期与17个外地女子姘居,生下17个男孩,然而连名字都是乌苏娜取的。归根结底,猪尾巴即是孤独的衍生品,藏在布恩蒂亚家族的基因中,时刻等待着显露出来。
而由于阿玛兰塔·乌苏娜和侄子奥雷连诺的乱伦,第七代终于生出了长着猪尾巴的孩子。这个不伦的产物被蚂蚁咬食,意味着整个家族也就此终结,这算是一种循环。
3.人物行为的循环
全书中的重要人物奥雷连诺上校在内战结束后便将自己锁在作坊里,制作小金鱼。正如书中描写到的:“金鱼一共十六条。自从他决定不再去卖金鱼,他每天都做两条,达到二十五条时,他又拿它们在坩埚里熔化,重新开始。”上校制作小金鱼,做好了销毁,销毁了再制作,这可以看作一种对现实的逃避,也可以视作无声的反抗。奥雷连诺上校在战争中掌握了权利的制高点,却逐渐迷失了自我,他虽表现得镇静自若,但是内心的不安与孤独是无法驱除的,甚至连他的母亲乌苏娜也要离他三米。与腐朽的保守派政府签订停战协定,选择自杀的他阴差阳错活了过来。他在现实的斗争中被束缚上了手脚,不再有反抗的可能。最终回到他的银匠间,重新制作起小金鱼,直到死去。奥雷连诺上校将自己维持在这种循环性行为之中,同他潜意识里逃离了一辈子的孤独进行对话。
这种循环行为在小说中还有一处,阿玛兰塔反复拆掉自己织好的裹尸布。阿玛兰塔一生拒绝婚姻,以女性的方式承受着挥之不去的孤独,甚至死亡将至,也无后代替她送终,裹尸布要自己提前缝好。她反复拆开再织的行为表面上是认命的体现,通过循环的动作进行自我麻痹、自我催眠,让自己逃离孤独的现状;深层来看,是阿玛兰塔对孤独和生命的挣扎、反抗。阿玛兰塔与死神见面后,她知道了自己的死亡预期,她认为只要自己裹尸布未完成,就不会走向死亡。
这种循环行为可以算作一种独特的抗争,他们直面着既定命运的孤独,但是,这种抗争使主体更加陷入孤独,而且安于孤独。笔者看来,这种行为的循环将人物引向历史的深渊,因为预言的提示,他们明确知晓前方就是死亡。这种抗争无疑是悲剧,循环模式在两个人物行为上无限放大,加重读者的无力感。
4.人物生死的循环
布恩蒂亚家族第四代有一对孪生兄弟,名字仍然继承了阿卡蒂奥和奥雷连诺。他们在儿童时代就极其相似,依仗着这种相似,两个孩子学会了玩复杂的换装把戏,在开始上学的时候,故意交换了衣服和手镯,甚至彼此用自己名字称呼对方。从那时起,谁也分不清他们谁是谁了。即使他们已经成年,外貌变得不再相似,“乌苏娜仍旧经常问自己,会不会永远乱了套”。他们之间的循环到死亡时回到原点。他们的性格区别是在战争最激烈时表现出来,另外在性认识与性行为上,两兄弟走向不同的岔口。当读者尚能区分两人时,一切又归于初始,“一对孪生兄弟的尸体安放在两个同样的棺材里,这时,只见他们死后又变得象青年时代那样相象了”。更荒谬的莫过于几个伤心的酒徒在仓促的准备中把两兄弟搞错了,奥雷连诺第二的尸体埋在为霍·阿卡蒂奥第二挖掘的坟墓里,将霍·阿卡蒂奥第二的尸体埋葬在他兄弟的坟墓里了。马尔克斯俯瞰着马贡多小镇,上帝视角下的叙述让循环更加令人惊异但也更合情合理。循环制造孤独,这种殊途而同归的循环模式,如同将一个人割裂开来,让他体验了双倍的孤独。如果一个人从产生到消亡是在做循环运动,对于处在当中的人来说,他们对生死没有概念,因为一切活动都像仓鼠跑在滚轴上,麻木、孤独、不知所终。
5.马贡多小镇命运的循环
在全书20章中,马尔克斯呈现了布恩蒂亚家族七代从创建到灭亡的家族史。老布恩蒂亚为了躲避鬼魂的侵扰和良心上的不安,带领着一些村民来到了荒无人烟的马贡多,并建立起了新的村落。整个家族乃至小镇都经历了发迹—隔绝—文明入侵—迷茫—繁荣—隔离—走向毁灭这几个阶段。在《百年孤独》一开始,马贡多小镇基本上还是一个原始社会,隐没在辽阔的沼泽地中。起初共有二十几户人家,都是当初和何塞·阿卡蒂奥·布恩蒂亚一起来冒险的年轻人们。何塞·阿卡蒂奥·布恩蒂亚合理设计街道,让每个住宅都能得到同样的阳光,取水的路程都一样近,“乌托邦”小镇就这样建立起来。
历史上新大陆的发现,让这座自给自足的小镇被打乱,马贡多惊异于现代科技,开始引进技术,同时寻找与邻镇往来的机会,土地上出现了火车,现代社会的道路与马贡多接壤,但小镇也随之沦为西方殖民地,成为香蕉种植园,饱受压迫和奴役。马贡多的繁荣也是殖民下的繁荣。在未与外界接触时,他们的生活是原始的,但思维是健康和独立的;而外来文明入侵之后,经济繁荣起来,但思想被执政势力牵着走。因此,在这种畸形的繁荣下,马贡多再次走向隔离,布恩蒂亚家族逐渐衰落,马贡多也随之衰败。简而言之,马贡多从无到有再到无的过程,是《百年孤独》中最宏观的一次循环。王安忆在阅读《百年孤独》时评价:“他所虚拟的那个空间,不只是映射拉美的历史和现状,还是对所有生命周期,发生和消亡,演进和异化,描绘了一幅基因图谱。”
马贡多的循环是一个大时空的轮回,而其中也穿插着不同的小循环:吉普赛人来了,带来新发明,引起小镇轰动,吉普赛人走了,马贡多又恢复平静;后来的香蕉公司带来压迫,一时间起义反抗,可没多久又再次归于平静。“狂热仅限一时,其后马上会恢复平静,这就是马贡多,这就是拉丁美洲。”马尔克斯把对拉美大陆的情感寄寓在了马贡多这个缩影中,象征着拉丁美洲的历史是一切巨大然而徒劳的奋斗,拉丁美洲百年的历程不断重复着怪圈,不是前进,而是徘徊。马贡多的毁灭象征着拉丁美洲的没落,“正如布恩蒂亚家族每个子孙都有相同的名字一样,在一个富饶的土地上周而复始地充满了贫穷、战乱、迷茫和孤独”。在拉丁美洲西部耸立着安第斯山脉,拉美人民还没完成内部大陆的探索,便被西方殖民者打破,沦为殖民地,他们以其特有的古老的方式来面对文明的入侵,不从根本去吸收新事物,即使接受了表面的形式,也不会长久,终将在接受—销蚀这个怪圈里盘旋。
孤独已经深深镶嵌在了马贡多人的生活中,他们多次为冲破孤独而反抗,但是这些努力都付之东流,让他们再次陷入更深的孤独感中。马尔克斯把马贡多小镇选在一块隔离的沼泽地中也是具有象征意义的,孤独天然地氤氲在沼泽地上空,而他们越是反抗,陷得也越深。与整个世界的发展相比,马贡多(或者说是拉丁美洲)的百年反复在磨难中进行着循环,最终走向消亡。这种孤独是最宏大的,也是杀伤力最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