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坐在漆黑的电影院中观看电影,进入一场虚拟的白日梦中去享受故事时,是否思考过是谁在跟我们叙述?是剧中人物的述说还是编剧安排的台词?我们的视野和情绪是被谁操纵着?谁决定着我们在银幕上看到的世界?如果说我们在看大多数电影时很少思考叙事者的问题,那么在这部电影《大佛普拉斯》里,叙事者和操纵者的问题从一开始就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因为在这部电影里,电影叙事学中所谓的“大影像师”从一开始就自曝了身份,一向躲在幕后操纵一切的他直接大摇大摆地走到了台前——“各位观众朋友大家好,这部电影是由华文创和甜蜜生活联合提供的,由业界最专业的甜蜜生活来制作。我们邀请业界最难相处的叶女士和钟先生来担任监制。我是始终如一的导演,阿尧。在电影的放映过程当中,我会三不五时出来讲几句话,宣传一下个人的理念,顺便解释剧情,请大家慢慢看,就先不打扰。”这是导演黄信尧在影片一开头的“自我介绍”,“我”是这部电影的导演,接下来“我”要带领大家一起看电影。这样的自曝身份会给观众带来怎样的接受体验呢?
(一)电影“讲解员”与“说书人”
在普通观众看来,这位导演阿尧调侃叙事的方式很像是一个说书人,但说书人的背后没有银幕。回到有声电影诞生早期的话,那么阿尧则很像是在银幕一侧的电影讲解员。在有声电影诞生早期,电影讲解员是无声画面的代理叙述者,是解释故事情节的人。“他(讲解员)很快被委托了一种‘代理叙述者’的角色,负责向观众传达对话的内容,并填补成为多视点的影片在其叙述过程中难免发生的‘漏洞’”。作为大影像师的‘合作者’,电影讲解员这一‘大话语师’使影片叙事有可能得到一个长足的发展……讲解员的行为有些像他对观众作解读,他说的话将影片局限于他的理解范围……讲解员与画面同时说话,但他的文本就像任何口头叙事,包含一些偶然的、即兴发挥的余地,一部分来自于讲述者的个性或天赋。”讲解员对影片的讲解可能因人而异,个人情感的融入和叙述技巧的运用可在不同程度上引导观众的主观感受的介入。
这和我国古代勾栏瓦舍中的说书人的工作有异曲同工之处,因为不管是电影讲解员还是说书人,他们拿到的都是同一个文本,然而自身叙事方式的差异则可使这个故事精彩万分或无人问津。
讲解员拿到的是无声的电影,说书人则是靠脑海中记忆的流传下来的故事主体情节,而导演阿尧面对的是自己创作的有声电影。虽然三者的工作跨越了不同的时空维度和各种物质限制,然而从叙事功能上来说,三者所作的都是旁白的工作。因为主体的故事已经形成了,他们只能对故事进行解读。他们的叙述“并不能干涉或改变故事中人物的命运,却可以与处于同一个叙述层面的隐含观众随时对话交流,因此常常无节制地发表议论(残留着市井表演招揽观众、博得喝 彩的现场感),左右观众情感倾向和价值判断。”阿尧无法改变电影中人物的悲剧命运,但他能从叙述层面与观众交流,表达着自己的观点和情绪,影响观众的思考与判断的同时也在替观众抒发心中所想所叹。
虽然在叙事上主人公的悲剧命运并没有留给我们悲伤的宣泄点,但是在阿尧“说书”的过程中,我们得到的更多的是生活的真实感。我们冷静地看到了人物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幕后推手,我们也理解了他们的不反抗,然而理解过后心中却剩下不尽的无奈。这种无奈不是源于电影,是而源于生活,生活中没有太多的悲伤,更多的是我们的无能为力和叹息。在这场“白日梦”里,我们真真切切体会到了生活的百味陈杂,所得到的真实感与思考是超越了一场悲伤宣泄后的痛快的。
(二)从幕后到台前的大影像师
当我们在观看电影时,我们如何去了解一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们可以通过剧中人物的自我回忆与述说,但这是在我们相信他说的话是真实的前提下,一旦我们发现他说谎了,那么对于事件的建构便被打乱。剧中人物对其它人物的转述也是一样,这些故事中的人物对于事件的叙述总是存在信任度的问题。然而我们最终还是可以通过自我对影片的观看在脑海中建构出事件本身的样子,我们发现冥冥之中还是有一个人在客观地替我们建构故事,甚至是影响着我们形成态度、情绪,这个人就是电影中所有视听网络的操纵者——大影像师。
“即使观众没有感觉到陈述,即使他在心理上忘却了电影语言特有的方法,他也会被提醒在他“信其言”的这一言语叙述者(明现的、内虚构世界的和视觉化的)之上或边上,存在一个影片的大影像师(暗隐的、外虚构世界和不可见的),是“他”操作整个视听网。”大影像师在电影的世界里拥有者天神般的能力,不仅操控着故事里的人物,也操纵着我们看故事和人物的视角,除此之外故事中所有人物的叙述只能是大影像师第一层叙事下的次叙述者,次叙述者的叙事是我们可见的,因而他们又称为明现叙述者。明现叙述者的叙述总是需要我们斟酌过后才能形成自己的信息提取,以提取的信息拼图努力拼补事件的真相。
这位操纵一切的大影像师是电影最大的秘密,躲在幕后的他默默地为为观众编织一场华丽的白日梦。可在电影《大佛普拉斯》中,这位大影像师从一开始就将这个最大的秘密公之于众,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将观众从虚拟的白日梦中拉出来,和他一起“冷眼旁观”这个故事。
尽管这部电影的剧情设置非常精彩,谋杀、情色、文艺、孝、义、禅、逆转……
所有我们想到的成功因素它都具备了,我们没想到的,它也具备了。如果阿尧继续安然躲在幕后叙述,那么这个故事也会十分吸引人并赚足观众的眼泪。然而,悲伤和沉溺,这不是阿尧想要的,阿尧想要的是大家去拯救菜埔和肚财,阿尧想要的是大家去关注现实生活里的菜埔和肚财,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丧失话语权的边缘人。
(三)底层失语人物的代言人
大影像师为什么要从幕后出来走到台前“宣传一下”,是因为这个故事里的人物无法为自己“宣传”,他们没有钱、没有社会地位、甚至没有完整表达自己的能力。《大佛普拉斯》的导演黄信尧是一位纪录片导演,有着近20年的纪录片从业经验,《大佛普拉斯》是他执导的第一部剧情长片,然而这部处女作却一点也不青涩,满钵的大奖的嘉许是对它的成熟的肯定。
电影上映以后,很多观众表示看了以后心中很闷,导演一定是一个非常绝望的人,其实这位拍了20年纪录片的导演的内心和肚财一样,藏着许多可爱的娃娃,有着一个充满悲悯的深沉宇宙。黄信尧的纪录片大多对准着社会底层人物。在一次采访中,黄信尧这样说道:“我觉得社会就是这样,就是一个金字塔,从以前到现在都是一样,以前独裁的时候有国王有皇帝,底下就会有贫民,就会有奴隶。可是我们永远只看到上面的人,领导阶层,不管是商业还是政治,都在带领我们人类前进,可是实际上是最底下的人在默默地推动。……我希望这部电影可以带给观众的就是,其实社会上有很多这种我们看不到的人,他们才是推动社会前进的,而我们常常忽略他们。”黄信尧的内心对这些底层人物充满了同情与敬意,然而深知这个群体习性的黄信尧当然明白,底层人物是没有话语权的,所以他要替肚财和菜埔们说。即使是从幕后走向台前,他也要说,替他们真正的表达一次,让观众真正的看到一次他们的宇宙,这才是“我”——阿尧真正想要“宣传一下”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