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有一个典型的亚里士多德式悲剧的开端。男主人公马丁正处于事业的巅峰,在恰逢五十岁生日之际不仅获得了普利策建筑奖还将负责一座伟大的“梦幻之城”的建造工作。而恰在此时,他与一只山羊的人兽恋秘密暴露在家人和朋友面前。然而,古希腊悲剧的开端却衍化出了一个富于现代化寓意的悲剧结局。由马丁与山羊西尔维娅之间的爱的属性问题引发的对话暴露出语言在描述反现代化事物时的局限。世界上“的确存在着不可言说的东西,它们显示自身,它们就是神秘的事项。”属于美学范畴的爱恰恰就是维特根斯坦认为的不可言说的神秘事项,所以无法被语言的力量显现的爱正是这样一种反现代化事物。语言在面对这样的事物时并不能超越自身的局限给出清晰、明确的描述或解释。因此,试图借助语言之力逃出语言的柏拉图洞穴的马丁必然遭受阐释的失败。
除却马丁暗藏在表演语境中对妻子史蒂薇的坦白,老朋友罗斯才是第一个确切接收到他与一只山羊产生爱恋的信息的人。他将山羊赋予人类的名字(西尔维娅)和性别(她)并详细地描述了自己与之相遇的过程,将他们的对话引入关于爱的美学领域。而随着西尔维娅山羊的身份暴露,对话领域产生了突变,他与西尔维娅的爱立刻被定义为人兽交媾的伦理事件。人兽恋的能指符号在滑向所指时出现了分化,分属美学和伦理不同立场的二人开始了对爱的定义权争夺。马丁强调爱超越物种伦理的性质并试图以此赋予自己和山羊之间恋情的合法性,而罗斯的目的则是捍卫人类中心主义的爱和性的律法。在这场争夺中马丁先发制人,他选择先向罗斯求得二人对爱的共识性认知。
马丁:不。然后她出现了,用双眼望着我。
罗斯:那就是爱。
马丁:你不明白。
罗斯:不是吗?那不是爱?
马丁:不。那是;是的,那是爱,但当时我不明白。(对自己)我怎么会?
罗斯:那时候是性欲,对吗?你裤子里开始变硬······
马丁(悲哀):你不明白。(停顿)我不知道我感觉到的是什么。它是······它不是我以往感觉到的任何东西;它······如此······惊异,如此······非凡!(Albee,567)
被马丁的描述误导,罗斯默认了这位名为西尔维娅的婚外恋对象拥有人类女性的身份,所以他用了肯定陈述命题断定马丁的感觉是爱。这个断定没有遭到马丁的直接否认,他用“你不明白”间接否认了自己认知的爱和罗斯认知的爱的同一性。他的态度让罗斯立刻对自己之前的判定产生了质疑,但这个判定又很快被马丁认可,于是罗斯很自然地将这个间接否认当成“爱”与“性欲”之间的能指差别。这里蕴藏着一个阿尔比常用的命名把戏,他将罗斯的妻子和其出轨的妓女都命名为“艾普丽尔”,用名字的同一性暗示了罗斯将爱等同于性欲的态度。这个态度在后来罗斯获悉西尔维娅山羊的身份后将“爱”改为“人兽交媾”以及第三幕他将马丁和比利的出于爱的父子之吻冠以乱伦之名时均得到证实。罗斯将爱指向性欲与马丁将爱指向美好的情感相去甚远,所以在最开始罗斯肯定“那就是爱”后,便遭到了马丁出于直觉的否认。对罗斯将爱解释为性欲的否认是剧中马丁第一次尝试去解释爱是什么,而在这个否认辨析中还暗含了一个对比辨析。马丁认可“那是爱,但当时我不明白”的时候突然转向自己提出了疑问——“我怎么会?”“我怎么会?”的完整表述应该是“当时我怎么会不明白那是爱呢?”第一幕开始马丁明确表示妻子史蒂薇是自己的“生命挚爱”,证明他理解爱的含义,能够界定爱的定义范畴,那为什么自己无法认出与西尔维娅相遇之时产生的感觉是爱呢?唯一的答案就是与西尔维娅之间的爱和与妻子史蒂薇之间的爱并非一回事。但是接下来马丁没有对二者的不同之处进行具体的思索,而是选择用语言解释前者的爱是什么。这不仅是因为此时的马丁并未弄清楚二者之间的具体区别,也是他在对话中采取的策略取向。为了用爱来捍卫自己和山羊之间恋情的合理性,他试图先将罗斯就爱是什么的问题上争取到自己的立场。也因如此,直到对话的最后马丁才暴露西尔维娅的身份,说明他对这场性倒错的人兽恋可能不被接受有心理预设。
然而他始终未能用清晰而明确的语言将爱的含义表述清楚,所以争取同一立场的努力失败。“它是······它不是我以往感觉到的任何东西;它······如此······惊异,如此······非凡!”在这句阐释尝试中马丁做了三种话语策略的努力。首先他试图用“它是”这个肯定陈述命题来直接给出爱的定义,命题的未完成状态昭示了第一次努力的失败。然后他转而采用“它不是”的否定陈述命题,试图通过否定非爱的范畴使属于爱的范畴显现出来,但这次努力同样失败了。爱是一种情感,而根据罗素悖论,情感作为类可以被谈论,但情感本身却属于无法谈论一类。为了将爱这个无法谈论之物说清楚,马丁试图采用维特根斯坦的方法,通过将可言说之物说清楚从而让不可言说之物显现。然而,“以往感觉到的任何东西”和爱一样都属于无法言说的范畴,所以他不可能通过说清楚一个不可言说之物来让另一个不可言说之物显现出来。在经历了第二次失败后马丁再次转变策略,用描述性话语代替命题式话语继续解释。他用“惊异”和“非凡”两个形容词来描述爱带来的心灵感受,但这两个词语同样是缺乏具体所指的情感能指,所以这个策略犯了与第二次同样的错误。至此,马丁所有的语言策略全部宣告失败。尽管他依然没有放弃希望,但此时失去了定义权保护的他只能被迫裸露面对罗斯的反击。
与马丁努力阐释的窘境不同,罗斯的话语简短明确,清晰地传达出他想要传达的信息。他的话语目的并非是与马丁进行爱的定义权之争,而是为了获悉完整事件。所以,当得知西尔维娅的真正身份是一只山羊之后,他对整个事件和马丁的处境都有了清晰肯定的判断。罗斯并未在事件性质上长篇大论地驳斥马丁,而是在通知马丁他将把此事告知史蒂薇后离场而去。那么,为什么罗斯能够对此事有清晰的论定和如此干脆的举动呢?首先,他对爱的含义有明确而稳定的认知;其次,人兽交媾并不属于情感范畴而是属于伦理范畴,而伦理是可以说清楚的理性和逻辑。虽然此处并未交代罗斯对马丁行为的具体看法,但他坚持要将此事告诉史蒂薇的决定却在某种程度上泄露了他的立场。在他看来,这不是一场马丁作为一个独立主体出于爱的行为问题,而是一起关乎婚姻和家庭的社会伦理事件。这个断定让事件的意义从内部的主观世界跨入了外部的社会世界,这个跨越赋予了与马丁产生社会关系的其它主体知晓此事的权力。此外,在离场前的最后一句话中,罗斯三次强调西尔维娅山羊的身份:“这是一只山羊!你与山羊发生了恋情!你与山羊交媾!”在不自觉使用了“发生恋情”的词汇后,罗斯立刻将之补充修正为“交媾”,将事态从美学领域引入自己熟知的物种伦理领域。对西尔维娅山羊身份的再三强调是他捍卫人类中心主义世界观的表现,而要将此事告知史蒂薇的权力来源于物种伦理和婚姻伦理。所以,尽管马丁先发制人掌握了主动权,但无疑这场权力之争的最终胜利者是罗斯。比起不可捉摸无法说清的情感,罗斯依仗的稳定明确能够说清的伦理显然在语言交流中更有优势。在这种优势下,马丁终于放弃了解释的努力,他沉默良久,用一个最简短的“是”被迫接受了罗斯对事态的认定。由于交往主体对世界的前理解不同,同一个能指将根据不同的前理解分异滑向不同的所指。阿尔比用媒体人的职业身份赋予了罗斯公众视角从而赋予了他公众立场,所以人兽恋必然被解读成违背公众价值标准的异端行为。鉴于这种异端行为对维护价值标准稳定性带来的威胁,它必须被禁止和修正。
事实上,马丁对罗斯的所有解释都是对“爱”去中心化和祛魅化的尝试,但他对爱的认知却恰恰是反现代化的不可分解之物。这个根本矛盾导致他争取爱的定义权从而为自己和西尔维娅两个主体之间的关系赋予合理性的做法必然失败。语言无法用清晰的指称和严密的逻辑来完成解析阐释爱的任务。他唯一依靠语言完成的去中心化成果是赋予了山羊人类的名字和性别,用赋予主体性的方式让它脱离伦理范畴内动物的类别。但这效果微乎其微,尤其是在遭遇罗斯的公众伦理霸权强行扭曲爱的延异方向的时候他的话语努力显得无力而可笑。然而马丁没有放弃,在第二幕中他将怀着婚姻之爱赋予配偶间亲密和理解的希望——或者说是虚妄——用更清晰、详细的语言对妻子史蒂薇继续深入爱的现代化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