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篇》第9条:
傅嘏善言虚胜,荀粲谈尚玄远,每至共语,有争而不相喻。裴冀州释二家之义,通彼我之怀,常使两情皆得,彼此俱畅。刘孝标注引《粲别传》曰:“粲太和初到京邑,与傅嘏谈,嘏善名理,而粲尚玄远,宗致虽同,仓卒时或格而不相得意。裴徽通彼我之怀,为二家释。顷之,粲与嘏善。”刘大杰认为清谈有两派,一为名理派,一为玄论派,即据此段文字为证,并认为傅嘏为名理派,荀粲是玄论派。又举两派众多代表人物,认为:“这两派人的思想行为以及谈论的内容,都有不相同的地方。名理派虽也有老庄的思想,但以形名家为主,谈论的内容,较为切近实际。……(玄论派)反对礼法,薄儒家,因此他们的行为浪漫放纵……引起后人这种恶劣的批评。”其说似有理。朱铸禹亦有说近此,“玄与虚同为清谈而实两派。大抵虚胜似禅家临济宗,玄远似曹洞宗。”
在《世说新语》里还可以找到相似例证,《文学篇》12条
裴成公作《崇有论》,时人攻难之,莫能折,唯王夷甫来,如小屈。时人即以王理难裴,理还复申。
刘孝标注引《晋诸公赞》曰:“頠疾世俗尚虚无之理,故著《崇有》、《贵无》二论以折之。才博喻广,学者不能究。后乐广与頠清闲欲说理,而頠辞喻丰博。广自以体虚无,笑而不复言。”据刘大杰说,裴頠属名理派,乐广属玄论派。裴頠擅辩名析理,而又反对崇尚虚无、不尊儒术,其《崇有论》曰:“是以立言借其虚无,谓之‘玄妙’;处官不亲所司,谓之‘雅远’;奉身散其廉操,谓之‘旷达’。”(《晋书》卷三五《裴頠传》)裴頠对此种现象持激烈批判态度,并与当时清谈的代表人物乐广辩论。而乐广尚玄远、“体虚无”,是以无为宗的,而且《文学篇》16条特别赞赏乐广“辞约而旨达”,又与“辞喻丰博”的裴頠相对立。由此看,名理派和玄论派似乎确实存在,并且互相对立。比如傅嘏和何晏、夏侯玄等所谓“玄论派”就是政敌,傅嘏乃名教中人,党司马氏,陈寅恪论之甚详。但若继续深究,又有可疑之处。其一,刘孝标注引何劭《粲别传》说:“嘏善名理,而粲尚玄远,宗致虽同,仓卒时或格而不相得意。裴徽通彼我之怀,为二家释。顷之,粲与嘏善。”这里的“宗致虽同”颇可注意,其意似乎是指名理与玄远并不对立,而可能是殊途同归的;其二,若傅嘏是名理一派,名教中人,而荀粲是玄论一派,二人当是不同立场,为什么“顷之,粲与嘏善”呢?程炎震引《列子·仲尼篇》张湛注云:“荀粲谓傅嘏、夏侯玄曰:‘子等在世,荣问功名胜我,识减我耳。’嘏、玄曰:‘夫能成功名者,识也。天下孰有本不足而有余于末者耶?’答曰:‘成功名者,志也,局之所弊也。然则志局自一物也,固非识之所独济。我以能使子等为贵,而未必能济子之所为也。’”又《粲别传》曰:“粲能言玄远,常以子贡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然则六籍虽存,固圣人之糠秕。能言者不能屈。”可见荀粲既偏于道家之玄远,又擅于名辩;其三,若乐广是玄论一派,他当非名教中人,但《德行篇》23条分明说:“王平子、胡毋彦国诸人,皆以任放为达,或有裸体者。乐广笑曰:‘名教中自有乐地,何为乃尔也?’”就各种史料来看,乐广是维护名教的,至少他和王衍一样,是主张名教、自然“将无同”的。这样看,刘大杰之说似乎不能成立,或至少需要修正。
冯友兰即不同意名理、玄论两派的分法,认为:“名理和玄远本来就是玄学的两个方面,名理是一种学问,玄远是一种境界,名理是方法,玄远是目的,这两者本来是相同的。”“因此,有人说名理和玄远是玄学中的两派,这种说法是不对的。”这种说法可以解决前面提到的疑问,名理是学问方法,既可以探讨才性等政治、名教中的问题,也可以探讨有无、言意等所谓“玄远”的问题,而玄远是当时之主流思潮。《文学篇》42条:“支道林初从东出,住东安寺中。王长史宿构精理,并撰其才藻,往与支语,不大当对。王叙致数百语,自谓是名理奇藻。支徐徐谓曰:‘身与君别多年,君义言了不长进。王大惭而退。’”刘大杰以王濛为玄远派,然此条王濛亦“自谓是名理奇藻”,可见名理、玄论未必判然区分。
冯友兰认为玄学就是以辨名析理的方法来探讨有无这样的玄学主题,笔者觉得这可以说是玄学的主流,但名理的方法也可以用以探究其他诸多问题,而名教中人也可以拿来讨论名教,所以玄学就融合了儒道两家,或者偏于儒,或者偏于道,或者是“将无同”。如此看,则“名理是方法,玄远是目的,这两者本来是相同的”这样的说法似乎也不太合适。牟宗三认为:“傅嘏‘善名理’,荀粲‘尚玄远’。此言名理与玄远不同。名理盖犹是《人物志》之系统,以论才性为主,尚有局限;而‘玄远’则直造象外系表之微,此可称为玄理。自学问言之,才性名理尚是初级的,而玄远之理则是高级的。”
综合以上各说, 可以这样认为,名教与自然固是对立的,而名理与玄远则并非对立的两个概念或派别,名理是方法,可以之探究玄理,亦可以探究名教,自然则是玄远之宗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