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的大量的初期作品都呈现出一种明显的视觉性特征。这从他本人的言说以及他人的评论中都可以窥见一斑。比如作家在《金色之死》(1914)中借主人公之口表达了这样的观点:“最为卑贱的艺术品是小说,其次是诗歌。绘画比诗歌更高贵,雕刻胜于绘画,戏剧又胜于雕刻。而最为高尚的艺术品则是人的肉体本身。”至于为什么得出这样的结论,作家在同一作品中作出了这样的解释:“只有那些没有想象余地的,被完全暴露在弧光灯下的激烈的美感才能使我得到美的享受。”这种“完全暴露在弧光灯下的激烈的美感”是与《阴翳礼赞》中的“阴翳之美”完全相反的。如果说“阴翳之美”是“淡泊”的和“反视觉”的,很明显,初期的谷崎文学是“浓烈”的和“视觉性”的。如果想要表现“浓烈”的美感,自然地,需要借助视觉性,因为“反视觉”的阴影甚至失明,是“淡泊”的,而与“浓烈”无缘的。对视觉性的追求本身就是倾向于“浓烈”的审美的。
这两段话非常清楚地向我们展示了谷崎对视觉在审美中所处地位的认识。除了谷崎本人的言说之外,同时代的评论者也有指出其作品的视觉性的评述,例如佐藤春夫在《润一郎,其人及其艺术》一文中就指出:谷崎润一郎是“以梦幻般的空想、天马行空的构思、主观性的热情、色彩性的夸张和描写性的论说作为其文学的旗帜的”。其中“色彩性夸张”和“描写性论说”等词汇可以看出佐藤春夫对谷崎文学的视觉性特征的认识。
谷崎初期文学带有的这种强烈的视觉性,和“浓烈”感,是和谷崎的西方意识分不开的。正是在意识到西方文化和西方审美的前提下才有了谷崎的一系列“浓烈”审美倾向的作品。谷崎虽然没有到过西方国家,但他却是非常意识到西方的一个作家。谷崎被称为耽美派作家,他受到了王尔德和波德莱尔等人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同时他毫不掩饰自己对西方艺术的崇拜。他在《德探》中对西方印象画派的绘画艺术大加赞赏,而无论是浮世绘还是受中国影响的南画,在色彩上都是比较素雅的,像《刺青》那样的浓重的色彩运用无疑是一种舶来品。
接下来让我们通过具体的分析来看看谷崎是如何创造浓重的视觉效果的吧。通过对谷崎早起作品的分析和归纳,笔者发现谷崎的早期文学在视觉性上,表现出这样的几点特征。首先,谷崎的早期作品中很多都存在一个“看”与“被看”的结构。通过对“被看”方的描写,用文字创造出其独特的视觉效果;这种视觉效果不是某种目的的手段而是谷崎艺术的目的本身。其次,这些文学所创造出来的视觉效果,通过追求色彩及光线的强烈刺激,简单而具有冲击力的构图,追求神秘与猎奇等方式达到创造极度视觉美的目的。
从处女作《刺青》开始,谷崎的很多作品中就存在着“看”与“被看”的结构。首先,“刺青”这一事物本身就是用来“看”的,是作为视觉欣赏对象而存在的。其次,刺青师用来展示给女主人公,让她意识到自己的美的力量,从而完成升华的,正是两幅画,一副是《妲己》,一副名为《肥料》,这两幅画是作品结构中不可或缺的装置,同时也象征着谷崎眼中的美是视觉性的。因为画就是视觉性的艺术,就是为了视觉而存在的。这种将对象置于视界的中央,对其进行视觉性的艺术塑造和观察的“看”与“被看”的结构还存在于《刺青》之后的许多作品,如《金色之死》(1914)《人鱼的叹息》(1917)《魔术师》(1917)等等,甚至直到后来的《春琴抄》(1933)也一直保持了这样的特征。《春琴抄》讲的是仆人佐助与盲女春琴之间的故事,眼睛的失明看似与视觉是背道而驰的,但其实不然,春琴是盲人的设定正是把她作为“被看”的对象固定下来的一个装置。她的美必须通过佐助的“看”得到表现和确定,而佐助最后的失明也是追求春琴的视觉美的必然结果。
上面说到,谷崎文学除了通过“看”与“被看”的构造营造视觉效果并且有意识的以视觉效果为目的之外,还存在追求极端视觉美的倾向。这种倾向也存在一个变化的过程,在初期的时候时分明显地追求极端视觉刺激,后来这种“浓烈”的视觉效果渐渐向“淡”的方向发展,以至于最后放弃了视觉,让美进入到观念美的境地,这就是后来《盲目物语》(1931)《春琴抄》(1933)等作品所要达到的目的。这种对视觉美的追求所留下的轨迹,和谷崎的西方崇拜及东洋回归的轨迹是相重合的。本文将在后面探讨这其中的意义。那么我们具体来看一下谷崎的初期文学中的视觉效果是如何的“浓烈”的吧。
如上所述,佐藤春夫评价谷崎的作品的特点是“色彩的夸张”,这已经凸显了其作品的视觉效果在色彩上是十分“浓烈”的。小林秀雄在评价《刺青》时说这部作品“在所谓自然主义文学苍白的肌肤上刻下了一幅浓烈绚烂的刺青”;三岛由纪夫则说“在灰色的自然主义文学的背景下,这部作品向世人彰显了在阴沉的天空背景下盛放的牡丹是多么绚烂动人,它是如何做到的,实在难以想象”。毫无疑问这样的评价是象征性的,用来形容谷崎的作品相对死板的缺乏想象力和生气的自然主义文学的特质,但其浓烈的视觉效果却也是不可否认的。“年轻的刺青师的灵魂溶入墨汁当中,渗入到皮肤之中。混合着烧酒刺入身体里的每一滴琉球朱,都是他生命的血滴。刺青师从中看到了自己灵魂的颜色。”“针尖留下的痕迹浅浅开始显现出一只巨大的女郎蜘蛛的轮廓,夜晚再次开始泛白的时候,这只不可思议的魔性的动物已经张开八只脚,盘踞在女人的背上了。”“朝阳照在施了刺青的皮肤上,女人的背上散发出灿烂的光辉。”从这些描写当中,我们不难看出这部作品在色彩和光线上的“浓烈”之处。为读者营造出了一幅幅色彩绚烂的极具视觉冲击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