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通篇呈现一种画面感。这是景物描写营造的效果。总体来说,《雪》中的画面先是一幅空景,即散文诗开头,作者排比了几种在雪野中的花朵,用“血红的”、“白中隐青”、“深黄”和“冷绿”等形容,表现种种花色在白雪映衬下的鲜明,与王维诗那种“清冬上远山,积雪凝苍翠”的诗画意境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幅画到这时还是静止的,作者继而通过幻想“在雪野中,有许多蜜蜂们忙碌地飞着,也听得他们嗡嗡地闹着”,来使这幅雪景图的气氛活跃起来,显得很有生机,但也很迷乱:由静止到迷乱,似乎是作者一段心绪转变的写照。在下一段,鲁迅将视角从空景拉回近景,从景物转到人事上,写了小孩子塑雪罗汉的过程,这是《雪》仅有的叙事成分,作者的笔调先是充满童趣、饶有兴味地记叙孩子们如何塑雪罗汉,以及雪罗汉的最后塑成。但接着,作者却笔调一转,写雪罗汉塑成之后,逐渐遭受孩子们的冷落以及随着时间,慢慢形消迹毁的结局,对于孩子们,鲁迅的态度似乎是冷峻的,而对雪人,则不无哀伤。叙事到此为止,鲁迅最后又写了一副狂捐的朔方雪景图,并且依然是一幅空景,与江南相比,朔方的雪是“纷飞”、“如粉,如沙”、“蓬勃”、“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而且升腾地闪烁。”一改江南的明媚,朔方的雪为鲁迅描绘得很有生命力、爆发力和冲击力,与前面相比明显,这幅雪景图不仅更加动感,画面也更开阔和喧闹,并且从结尾一句的判断口吻来推测,朔方的雪景图才是受他首肯的。以上,是我对这幅雪景图的简单勾勒。其中无疑是有象征意味的,并且情景交融也值得一提,但我将留在后文进行分析。
《雪》具有一种互文性。这种互文性既指涉鲁迅的小说,又与《野草》中的其他篇章相关。第一,《雪》的景色描写很容易使我们想到《在酒楼上》的一段描写:“我不禁眺望楼下的废园:这园大概不是属于酒家的,我先前也曾眺望过许多回,有时也在雪天里,但现在从惯于北方的眼睛看来,却很值得惊异了:几株老梅竟斗雪开着满树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为意:倒塌的亭子边还有一株山茶树,从暗密的绿叶里显出十几朵红花来,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愤怒而且傲慢,如蔑视游人的甘于远行。我这时又忽地想到这里积雪的滋润,著物不去,晶莹有先,不比朔雪的粉一般干,大风一吹,便飞得满空如烟雾。”这段景物描写与《雪》的开头几乎是酷肖的,合理推测,这或者是作家对同一材料的不同发挥,或者缘于鲁迅对这一场景的深刻记忆,再或者按照荣格的无意识心理学说,比如那一再出现的山茶和梅花,其中埋藏着鲁迅某种执着的隐蔽情结和心念,也未可知。再看《在酒楼上》的另一段话:“……觉得北方固然不是我的旧乡,但南来又只能算一个客子,无论那边的干雪怎样纷飞,这里的柔雪怎样的依恋,于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某种程度上,这段话可视作《雪》主要内容的概括。第二,《雪》与《希望》、《风筝》、和《好的故事》也在风格和内容上保持某种一致。就这四篇散文诗之前的《复仇》和之后的《过客》而言,它们与《野草》中典型的篇章相比,造成某种断裂:它们都以写景状物为内容,放在《朝花夕拾》里也不违和。一如有评论者所言:“……自《希望》篇以下,连续四首散文诗都有一个共同倾向,即凝视过去——故乡的‘回忆性主题’……《风筝》的本义是少时的玩伴和故乡的春日,《好的故事》虽然沾染了浓厚的佛教色彩,但是弥漫在诗中的气息和味道还是诗人所熟悉的,那是故乡的韵味,这些诗表面上是温煦柔润的、平和恬淡的,但是和‘雪’一样,都有某种不易察觉的哀伤深藏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