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儒学”指得是中国的从宋代开始的儒释道三家合成的学说,冯友兰在《中国哲学简史》中解释说,“新儒家”这个名词是一个新造的西洋名词,与中国的“道学”是相同的。“因此,新儒学的开端虽然可以上溯到韩愈、李翱,可是它的思想系统直到十一世纪才明确地形成。这已经是宋代(960—1279)最繁荣的年代了。宋朝是唐朝灭亡后经过了一段混乱分裂时期而重新统一中国的。”[323]他所说的新儒家就是新儒学。值得说明的是,在表达方面略有差别,一般将中国儒学的历史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代为先秦儒学,第二代是从宋代起到十九世纪的“新儒学”,第三代为二十世纪以来的新儒学也称为新儒家。为统一起见,我们在本文中统一使用“新儒学”的名称来称呼宋代起到十九世纪的儒学。杜维明所说的“儒学第二期”也就是从宋代开始的新儒学。“从宋代开始,儒学对佛教思想的挑战,有了一个创造性的回应,因而形成了从宋到明清的第二期的发展,并从某一角度成为整个东亚社会的文化内核(“东亚文明的体现”)”从汉代“独尊儒术”开始,儒学就成国家的官方学说。在经历几百年的分裂之后,公元622年唐太宗重建科举考试,以儒学经典为教课,代表着儒学重回国家官方学说的地位。但是佛教传入对儒学的冲击相当严重,儒学则应对来自佛学的挑战,最有代表性的是韩愈与李翱的“道统”思想主张传承儒学。新儒学从宋代形成,到二程开始分为程朱“理学”与陆王“心学”两大学派。朱熹(1130—1200)出生时他的精神导师程颐其实已经去世22年了。直到元仁宗于1313年以朱熹注的“四书”为国家考证主题,以朱注为国家标准注释。这标志着宋明理学即新儒学成为官方学说。从宋代到明清的700余年,新儒学是中国历史上历时最长,影响最大的社会主流思想,远超过历史上的两汉经学、魏晋玄学与隋唐佛学。这种学说为什么能成为主要官方学说?冯友兰有过一个解释:“儒家在汉朝获得统治地位,主要原因之一是儒家成功地将精深的思想与渊博的学识结合起来。朱熹就是儒家在这两个方面的杰出代表。他的渊博的学识,使他成为著名的学者;他的精深的思想,使他成为第一流哲学家。此后数百年中,他在中国思想界占统治地位,决不是偶然的。”[344]当然具有精深思想其实是宋代新儒学的根本特色,这种精神思想表现于他们的理论文字,形成了时代话语。我们将这种时代话语转型总结为:其一是“谈理至精”就是冯友兰所说“精深的思想”。第二是“宋人好议论”,议论是说理,所以是宋人好说理,这也是理学的基本特性。则决定了他们对宋代文书话语产生了重大影响:这是一个理性思维的时代的降临,一个新纪元的开端。这个时代所推崇的先是韩愈等人所提出的“道统”,继而转向宋儒们的“至理”,社会风气流行议论,官员与文吏重议论事理。“文变染乎世情,兴废寄乎时序”,所以文书话语的变化是必然的。
什么是理学家的“理”?
朱熹《论语集注·为政》第四章注引胡寅语:“本心莹然,随所意欲,莫非至理。”第二十一章注“要之至理亦不外是”,《述而》第六章注:“艺,则礼乐之文,射、御、书、数之法皆至理所寓,而日用之不可阙者也。”
至理就是最高的道理,具体的事物也成为了理,是所谓的众理,以后从众理中发展出至理。最后是无外不说理,所谓的六艺直到天下万物万事,无不是至理。理学观念无可避免地进入了对社会思想极为敏感的文书公文的领域。
中国文书早在上古文献中就开出现。商代甲骨卜辞,《尚书》就是中国文书之始,《尚书》的尧典、舜典、大禹谟、汤誓、太诰、康诰,召诰等主要文本都是帝王文书。足以证明中国文书起源起于“六经”,尤其是“书经”。六经是儒家经典,孔子删定六经,所以古代文书话语中已经可以看出先秦儒学的内在影响。但是也要看到,先秦儒学并没有国家学说的地位,所以古代文书中的先秦天道、黄老学说、老庄文风的影响仍然存在。这一情况继续到汉代,文书制度与文书话语至秦汉时期初见规模,表现为固定的程式和专门用语;君臣文种划分开琮、皇帝的玺印制度、避讳制度、抬头制度已经具备,皇帝专用文种包括诏书、制书、策书、戒书,臣民上书专用文种包括奏、议、章、表,而官府往来文书则使用书、檄、传、记等。这时文书经典中的主流话语应当是儒学话语,表现出儒学“礼”的尊卑有序的思想。这当然是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结果。但魏晋时期的思想动乱与唐代佛学思想的活跃,都使得文书话话语是相当复杂多样的。从《文心雕龙》所列出的30余种文体,特别是“论说”“诏策”“檄移”“封禅”“章表”“奏启”“议对”“书记”全都是文书文体论的重篇目。其中所表达出的并不完全是儒学思想。所以王元化评论刘勰时说:“他恪守儒家古文学派立场反对浮华文风,却不得不与玄佛合流的统治思潮沆瀣一气。”[17]佛学在唐代的地位虽然也经历了浮沉与波折,但是从朝廷到士人和民间信佛风气盛行。所以唐代文书中也可以看到佛教经文的痕迹。
但是宋代文书为之一变,新儒学思想观念逐渐在强化起来。唐宋各大家的散文中相当大的成分其实是文书作品,主要是政论、史论、奏议、书序、杂说等。经学家与新儒学学者们相当多的是文书写作的主体,他们的文体改变了传统文书就事论事,没有理论深度,以公文化的俗套语为主的书写,注重理性思维,议论国家大事与朝政社会问题,探讨理论原则,成为时代文书写作的主流。其中王安石《本朝百年无事劄子》(1068)是一篇代表作,“臣前蒙陛下问及本朝所以享国百年,天下无事之故。臣以浅陋,误承圣问。近于日晷,不敢久留,语不及悉,遂辞而退。”这个劄子原本是被皇帝询问时政的奏议,作者当时没有回答,却又不甘寂寞,就写了一篇洋洋洒洒的文书,来阐明自己的主张。这个劄子充分展示了宋代文书写作的基本特征,以理性分析为主,从社会生活现象上升到理论议论,思理严密而叙事清楚。在批评时政时并不只是就事论事,而是理学家式的分析,“然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无亲友群臣之议,┅┅未尝如古大有为之君,与学士大夫讨论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势,而精神之运,有所不加。”王安石最感不满的是皇帝只关心世俗,而没有“议论”,只是因任自然,而不能有“精神之运”。议论与精神之运是宋代新儒学的思维方式表达,他们通过议论来切磋商讨,深化理论观念。这种“文以载道”的文书书写完全不同于一般的文书吏,显示出新儒学的行文风格。
理学议论之风深入文书各类文体,包括皇帝专用文书、大臣上奏文书、官府下行文书、上行文书以及平行文书,其中大臣上奏文书中常使用的劄子是宋代广泛使用的上奏文书,臣僚上殿“每事辄具劄子进呈”(《宋史﹒范质传》记载)更是相当普遍具有议论事理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