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幽皇后冯氏,太师冯熙之第二女,习称大冯后。冯太后欲家世贵宠,简冯熙女入掖庭,大冯因有姿媚,得孝文帝偏爱,有专房固寝之宠。可是,幽皇后却趁孝文帝连年南征,在后宫与中官高菩萨私乱。丑事外泄,孝文帝遂在弥留之际颁布遗诏,赐死幽皇后。《魏书·孝文幽皇后传》载其罪名:
高祖疾甚,谓彭城王勰曰:“后宫久乖阴德,自绝于天。若不早为之所,恐成汉末故事。吾死之后,可赐自尽别宫,葬以后礼,庶掩冯门之大过。”
《通鉴》所著诏书内容,与《魏书》颇同,而改“冯门之大过”作“冯门之丑”。郑雅如指出,孝文帝的这道遗诏是为了让宣武帝顺利继承统治而布局。事实上,排除幽皇后对君位继承的干扰只是孝文帝临终前布局的一个方面,假若幽皇后不死,“冯门之丑” 将暴扬天下,亏损文明太后之德,这是孝文帝内心的隐忧。可是,以上两点似乎并不完全构成幽皇后必死的要素,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则隐含在孝文帝对身后事的深忧之中:如果幽皇后独活,北魏历史的走向将接近于“汉末故事”。何谓“汉末故事”?幽皇后身上究竟凝聚着怎样的宫闱秘事,以致孝文帝虑及幽皇后则心生社稷之忧?这正是本文想要探索的问题。
北魏皇帝喜读《汉书》,常将本朝遇到的现实问题与汉家故事作比附,从中探询治道。孝文帝雅好读书,史传百家,无不该涉,身边更是积聚了一群熟悉周汉典制、善谈文史的汉族谋士。《魏书·儒林传》称:“高祖钦明稽古,笃好坟典,坐舆据鞍,不忘讲道。刘芳、李彪诸人以经书进,崔光、邢峦之徒以文史达,其余涉猎典章,关历词翰,莫不縻以好爵,动贻赏眷。”汉士常以讲经论史的方式参赞大政,为孝文帝变夷为夏提供行事依据。《魏书·陆凯传》:“初,高祖将议革变旧风,大臣并有难色。又每引刘芳、郭祚等密与规谟,共论时政,而国戚谓遂疏己,怏怏有不平之色。乃令凯私喻之曰:‘至尊但欲广知前事,直当问其古式耳,终无亲彼而相疏也。’国戚旧人意乃稍解。”孝文帝汉化改革越深入,就越依赖身边的汉士,这是鲜卑贵戚时常感到“疏己”的根源。孝文帝但以谘访前事为由,稍解旧人内心的疑虑及怨气。这说明,鲜卑贵戚对汉士以古事影响孝文帝的做法习以为常。
孝文帝引“汉末故事”赐死幽皇后,崔光是此事件中的可疑人物。《魏书·崔光传》,崔光是崔道固的从孙,家本东清河郡,慕容白曜平定三齐,遂举家北徙,沦为平齐民。崔光有史学之才,太和六年,拜中书博士,转著作郎,与李彪参撰国书。后迁中书侍郎、给事黄门侍郎,日在台省,甚为孝文帝所知待。崔光以文史显贵,尤好循古推今,事实上,崔光早先就已经告诫过冯氏子弟门祸所由:
崔光之兼黄门也,与(冯)聿俱直。光每谓之曰:“君家富贵太盛,终必衰败。” 聿曰:“我家何负四海,乃呪我也。”光云:“以古推之,不可不慎。”时熙为太保,诞司徒、太子太傅,脩侍中、尚书,聿黄门。
孝文帝拜冯诞为司徒是在太和十六年。这里的“古”,《通鉴》作“古事”,当指汉家故事。崔光作为孝文帝身边的谋士,此时对冯门隆盛的问题就已经看得很清楚了,遂引古事劝诫冯聿要慎重。孝文帝由冯太后躬亲抚育,对太后经营的门户私利自然也是洞悉的。孝文帝对“汉末故事”的认识或源自崔光,但也可能是崔光逆探上意,窥知了孝文帝的心迹,故在外戚问题上与之心意相投。总之,冯氏其时已居嫌疑地位,门户衰败亦在时人意料之中。
幽皇后遵遗诏强死,《孝文幽皇后传》缀以咸阳王等人的感慨:“若无遗诏,我兄弟亦当作计去之,岂可令失行妇人宰制天下,杀我辈也”。“失行”指幽皇后与中官私乱。“宰制天下,杀我辈”是咸阳王禧等人对高祖身后事的估量,认为若不除掉幽后,她将被尊为皇太后,届时临朝称制,与新君共治天下,就会剪除宗王。孝文帝也意识到这点,临崩前将幽皇后比附成了汉末的某位皇太后,那时,外戚贵盛而宗王无力抗衡,拓拔子孙终将失国。那么,孝文帝究竟将幽皇后比附成了汉末的哪位皇太后呢?
稽考史实,可知西汉自孝成帝起,皇太后就只有孝元皇后王政君。《汉书·外戚传》称:“孝元王皇后,成帝母也。家凡十侯,五大司马,外戚莫盛焉。”成帝年幼即位,尊孝元王皇后为皇太后,引太后兄王凤典事,“王氏之兴自凤始”。王凤以外戚之资居冢宰之任,皇太后处内与之相唇齿,由此奠定了西汉末年“政出宰辅,皇帝谦让无所专”的权力格局。王凤倚仗皇太后的权威,在朝中排除异己、离间骨肉,逼遣汉成帝亲幸的弟弟定陶王离京,枉杀直臣京兆尹王章,自始朝中再无显赫人物敢与之抗衡,公卿见凤侧目而视。王氏子弟分据势官满朝廷,皆为卿大夫侍中诸曹,地方郡国守相刺史皆出其门。 王氏家族得益于皇太后的羽翼,兄弟五侯更持国柄,历代显宦,王凤掌权长达十一年,后由弟王音代;王音在位八年,死后王商继相位,而王立、王根以次辅政,皇权久被王氏家族的世权所遮蔽。王氏久执国柄的恶果不仅是政出私门,生活上更是竞慕奢华、颇相夸耀,私宅园圃侔于禁苑:
五侯群弟,争为奢侈,赂遣珍宝,四面而至;后庭姬妾,各数十人,僮奴以千百数,罗钟磬,舞郑女,作倡优,狗马驰逐;大治第室,起土山渐台,洞门高廊阁道,连属弥望。百姓歌之曰:“五侯初起,曲阳最怒,坏决高都,连竟外杜,土山渐台西白虎。”其奢僭如此。
歌谣中的“曲阳”即曲阳侯王根,他毁坏高都,大兴第宅,苑中土山形似白虎殿。王商为避暑热,毁坏长安城墙,引水注第中大陂以行船。汉成帝行幸王商、王根宅邸,见此情状,大怒,引发了一场动摇王氏执政的政治风波。王商、王根兄弟却不上表请罪,而是欲自黥劓以谢太后。“自黥劓”不过是王氏自作姿态,企图通过皇太后对成帝施压,这是王氏家族处理危机时的惯用伎俩,汉成帝最终迫于太后而不忍诛戮。
两汉外戚辅政莫不由女主临朝,王氏贵盛是其他外家所不能及的,危害之大莫过于王莽篡汉。《汉书·元后传》载班彪赞曰:“汉兴,后妃之家吕、霍、上官,几危国者数矣。及王莽之兴,由孝元后历汉四世为天下母,飨国六十余载,群弟世权,更持国柄,五将十侯,卒成新都。”班彪历经王莽之世,深知外戚王氏对国家的危害远超汉兴以来的吕、霍、上官家族,王氏辅政世袭罔替,势倾朝野,孝元王皇后更是促成王莽篡汉的关键人物。赵翼《廿二史札记》“两汉外戚之祸”条,精辟地论述了外戚辅政受祸的根源:
两汉以外戚辅政,国家既受其祸,而外家之受祸亦莫如两汉者。崔骃疏言,汉兴以后至于哀、平,外家二十余,保全者四家而已。……计东汉后族,亦只有阴、郭、马三家保全,其余皆无不败者。推原祸本,总由于柄用辅政,故权重而祸亦随之。西汉武、宣诸帝,东汉光武、明、章诸帝,皆无外戚之祸,由于不假以权也。成帝柔仁,专任王氏,而国祚遂移。东汉多女主临朝,不得不用其父兄子弟以寄腹心,于是权势太盛,不肖者辄纵恣不轨,其贤者亦为众忌所归,遂至覆辙相寻,国家俱敝,此国运使然也。
孝文帝具有相当强的历史感,对西汉因外戚辅政终致国祚轻移,深以为鉴。《魏书·献文六王传》载:“初,高祖闲宴,从容言于禧等:‘我后子孙,邂逅不逮,汝等观望辅取之理,无令他人有也。’”高祖之言日月不具,情节难究,致使高祖闲宴的历史背景模糊。“辅取之理”即《通鉴》著录的“可辅则辅,不可辅则取之”。这是常见的帝王托孤的情景,前见孙策、刘备,后有东晋简文。不过,这三例都发生在帝王病笃之际,孝文帝则不然。细味“闲宴”、“从容”等词,可知托孤语是孝文帝身体康健且意识清醒时有感而发的,盖欲效法前人。所谓“他人”,绝非酒酣虚词,亦有历史参照和确切指向。可是,拓跋鲜卑起于北荒,自道武帝起,君位虽在血腥斗争中传承,却从未落入他姓手中,孝文帝担忧窃国的“他人”究竟何所指?联系孝文帝临崩前提及的“汉末故事”,似乎可作推敲。
孝文帝吸取西汉覆灭的教训,颁布遗诏赐死幽皇后,“汉末故事”带有祖宗遗训的性质。宣武帝即位后隆宠舅氏,帝舅高肇既擅威权,谋去良宗,屡谗清河王元怿和京兆王元愉等人。元愉不堪其辱,举兵冀州,高肇趁机谗杀彭城王元勰。元怿自危,因侍宴谓高肇曰:“天子兄弟,讵有几人,而炎炎不息。昔王莽头秃,亦籍渭阳之资,遂纂汉室,今君曲形见矣,恐复终成乱阶。”这是“汉末故事”的再次出现,元怿引此既图自保,亦有借前事警告高肇的蕴意。以此推论,孝文帝警惕的“他人”应是外家冯氏。闲宴托孤是孝文帝在“汉末故事”影响下对身后事作出的非正式安排,显示出孝文帝面对外戚势盛的局面,曾有过极端的设想,即任由诸弟将来自取君位。这反映出孝文帝此时正承受着因冯氏太盛传导出的巨大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