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中最具戏剧性的画面之一是乔迁之日的死鸽子。当汉斯把公寓装潢一新迎接伊娜的到来时,他们打开卧室的门,却惊讶地发现了这样一幕:
“地板上蹲着一只大鸽子,翅膀完全展开着,羽毛华贵而美丽,难以让人相信它是一只城市里的粗鲁动物。不,它不是蹲着。它趴在地板上,用翅膀遮住了自己,脑袋静静地扭在一边,一只圆鼓鼓的眼睛呆滞地盯着天花板。”(莫泽巴赫,41)
这只不知怎么飞进卧室、大肆糟蹋了一通、最后离奇死亡的鸽子不仅引起了伊娜的极大恐惧,也为他们在此处的生活开了一个噩梦般糟糕的头。在伊娜的想象中,这只鸽子“横冲乱撞,霸占了整个房间,随后……仿佛一个贵妇人,或者孵卵的母亲,用圣女似的姿势委身于此,却离奇地死在了这里”(莫泽巴赫,41)。在圣经中,鸽子温驯、纯洁是自由、和平的象征,代表着圣灵和基督教精神。《创世纪》中诺亚放出了一只鸽子,它衔回的橄榄枝宣告了上帝的宽恕与和平的到来。在新约中,信徒们形容基督的洗礼时宣称"圣灵降临在他身上,形状仿佛鸽子。"(新约,路加福音3:22)。而鸽子的眼睛则是温柔、善良、甜美爱情的象征,如《歌》中赞美道:“我的佳偶,你甚美丽!你甚美丽!你的眼好像鸽子眼”(旧约,歌1:15)。如果说洁白的、焕发生机的鸽子代表着神性,那么浑身肮脏、瞪着空洞大眼睛的死鸽子无疑是一种讽刺、一个警钟。首先,鸽子的死为这对爱人间的关系逐渐出现裂痕埋下了伏笔,象征着恬静美满生活的结束、混乱黑暗日子的开始,是厄运的征兆;其次,鸽子的死亡代表着男女主人公天真纯洁的心将一去不复返,预示着二人在后续故事中所经历的诱惑与心灵的迷惘;最后,由于鸽子是典型的基督教意象,此中蕴含的浓厚宗教文化象征更值得探讨。在小说的第十四章中,作者借一个酒鬼之口唱出“上帝离开了这座城市,这不是他本意……”(莫泽巴赫,145),与前述鸽子之死遥相呼应。这使人联想到西方思想理论界持续一百多年的“上帝已死”(尼采,123)之争。现代哲学家尼采大胆地喊出了这句口号,时至今日,这一话题仍不时被讨论着。在本文中,鸽子之死即是“上帝之死”的象征,但这一“上帝”主要是作为一种美好的人性品格寄寓在主人公身上的:它代表着真诚、温柔、爱与希望等传统基督教美德。随着小说的发展,我们可以看到男女主人公身上这些与生俱来的品格在新环境中一一失落:汉斯背叛了妻子还刻意欺瞒;伊娜一改柔顺的形象而爆发怒火;小两口刚刚结婚,爱意就已日渐淡薄,甚至汉斯还想就此沉沦下去……凡此种种都蕴含着作者深刻的讽刺:不是上帝离开了人,而是人离开了上帝。然而,作者并未说明鸽子的死因是什么,人道德滑坡的原因也显得扑朔迷离,甚至充满了魔幻色彩,这就有待于分析主人公所处的环境了。
小说中的另一个意象是“巫师会议”。每晚楼下后院里移民们的聚会,汉斯觉得“他们仿佛在举行一次真正的巫师会议”(莫泽巴赫,98)。在一次聚会中,每个人都各怀鬼胎(以下见莫泽巴赫,93-96):
摩洛哥房管佐德说一口流利的德语,他有着极度混乱的私生活,亲近女友及其表弟只是为了钱:“……他还没有放弃和这位表弟结盟的尝试……现在,他谈到了那里的服务员,‘一个无与伦比的团队,’他说,他们对他言听计从,随叫随到。他自己不碰这些女人。绝不碰摩洛哥女人,这是他的信条。”长得像金毛狮的佐德女友芭芭拉有着西班牙语口音,是一个放荡的、没头脑的女人:
“‘没错,佐德很老实,’芭芭拉说,并轻轻拍了拍佐德的膝盖。”
表弟不喜欢佐德,也不喜欢法兰克福,他对表姐说:
“‘我们离开这里吧,我不喜欢这里,我对这里的东西没兴趣。’”
芭芭不耐烦地喊:“‘你们俩把我扯来扯去,我是个女人,我被你们扯碎了!’”
而来自叙利亚的那位老妇人麻莫尼有着高贵的英语口音,她举止威仪又冷漠,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她盯着他们几个很久,转头对汉斯说:
“太贵了。这个姑娘必须留神。我从小就生意打交道,一直关注价格。人们应该一再地核查价格。就算未经核查便说价格太贵,这话大抵也不会错。您要试着讲价。”
“这群人并不喜欢彼此,但为什么他们能老是坐在一起,还不间断地相互交流?”(莫泽巴赫,98)汉斯对此感到疑惑。“勉强的相互容忍”构成了一个整体,一个“有灵魂的生命体,独立于那些个体参与者”(同上)。这个整体嘈杂、混乱,对个体却有着强大的影响力。在西方文化中,巫师常常代表着异教徒,是邪恶、不可预知的神秘力量。虽然参加后院聚会的都是再普通不过的移民,他们与本土大相径庭的价值理念却使汉斯仿佛打开了魔法世界奇异瑰丽的大门,从抵触到主动加入显示出他内心价值取向的动摇。故事即将结尾时汉斯几乎已彻底屈从于“巫师会议”的魔力,他“感觉到了自己想要为所欲为的愿望,想尽可能地远离家”,于是在房管佐德的带领下参加了一场异教徒的秘密狂欢,此情此景使人不由得联想到《浮士德》中精灵鬼怪们的“瓦尔普吉斯之夜”。摩洛哥房管还告诉他:“恶念进入人心,就永远不会离开,人们必须安置它、习惯它,和它妥协” (莫泽巴赫,142)。“巫师会议”是后现代多元文化社会的一个缩影:它伴随着全球化征服世界的步伐而产生;它质疑传统、挑战权威,不断用亚文化解构主流文化;但同时它也充满了后现代性的荒诞与支离破碎——意义沦为了符号的奴隶、社会失去凝聚力和合理的道德约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