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由性到爱的逆转
在《黄金时代》中,陈清扬和王二第一次做爱的时候并没有愉悦之感,而是陈清扬接受了王二的强盗逻辑后无奈与王二发生了肉体关系。但从第二次开始,陈清扬第一次感到性的欢愉。“陈清扬以为,她在一种由欲望、信守诺言和自我牺牲编织成的情绪中,延续着与王二之间的性关系。”但是慢慢的,情况发生了变化:“陈清扬后来和我说,每日和我做爱都深受折磨,在内心深处很想叫出来,想抱住我狂吻,但她不乐意,她不想爱别人,任何人都不爱,尽管如此,我吻她脚心时,一股辛辣的感觉还是钻到她的心里来”,“陈清扬说,当时她刚好醒来,看见我那颗乱蓬蓬的头正在她肚子上,然后肚脐上轻柔柔一触,那一刻她也不能自持”,在清平山时,王二在陈清扬的屁股上打了两下:“那一刻她感觉浑身无力,就瘫软了下来……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我,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至此,可以清楚的发现陈清扬已经突破了最初找王二证明她不是破鞋的阶段,由最初的本能性行为生发出了感情,引起了她内心的波动,由于王二作为男人对女人的可能无意识的几个细微温柔的动作,触动了陈清杨的细腻情怀,陈清扬渐渐爱上了王二。通过描述陈清扬最初的遭人诬告想找王二做证人到两人真正开始接触并发生了爱情的整个过程,王小波成功实现了由性到爱的逆转。至此,我国古代沿袭已久的“由爱入性”的传统被打破。王二和陈清扬的行为提高了性本能的意义,这种由性及爱的顺序使得性的价值超越了动物性和功利性,使性本身变得高尚化。这种由对身体本能的应有尊重所达到的对其超越和凸显的效果,在性作为权力和道德的显影剂和资源而被统一管理严重禁锢极度扭曲的文革时代,更具有反叛的价值和意义。由性生爱,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人性真实自然的流露,既表明性这一基本人权的不可侵犯,也把爱放到一个更为庄严神圣难能可贵的高度。这样就完成了由肉体到精神的完美过渡。(二)以苦为乐的“虐恋”
在王小波的小说中,虐恋占有极大的比例,它同“性”一样,就像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构成了王小波小说中一个有效而强烈的象征和隐喻。对于虐恋可以从两方面来理解:
第一,出于普通的常识和传统的价值观,将虐恋视为一种特殊状态、一种病态情况,即如弗洛伊德所解释的:“人若落入一种无法摆脱的痛苦之中,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就会把这种痛苦看作幸福,用这种方式寻求解脱,这时,他的价值观已经遭到了逆转。”这时,虐与恋是分离的,虐是强者对弱者的痛苦的施加,恋是弱者在无法逃避的情境中选择的一种被迫的接受。虐与恋的实质是基于强权背景的统治与服从,二者都是扭曲的,共同达成了价值观的逆转。这也是传统的本质主义价值观下的虐恋意识。小说最后,王二不断的向人保组写交代材料,描述自己与陈清扬历次性爱的全过程,最后以陈清扬的一篇“喜爱做过的一切”的交代材料而告终一节便体现了浓厚的虐恋意识。在这里,虐恋既是弱者对强权无法逃避的接受,也是弱者反对强权的一种方式。强权企图通过施虐来操控性从而达到支配人的目的,但当其目的无法满足,进而由性生出些爱来,强权便像遭到了强暴的茄子只能尴尬地枯萎。同样我们可以看到,在王小波所创作的剧本《东宫·西宫》中,代表权力一极的警察小史和代表性一极的阿兰形成了“施虐—受虐”的虐恋意象也非常深刻。“阿兰给萎靡的小史戴上帽子,拉上他裤子的拉链,俯身在他胸前,为他扣扣子,极为轻柔。”“天明时分,阿兰从派出所里出来,这时公园里只有几个打太极的老人。阿兰的脸上还有残妆,眼晕,口红等等。这些老人诧异地看着他。他面带微笑,朝公园外面走去了。”“派出所的外景。从一个窗口,小史正在往外看着。他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究竟是权力绑架了性,还是性强奸了权力,我们不得而知。
第二,是建立在新的快乐概念上的,即福柯宣称的,是人出于对快乐的追求的一种自愿选择。虐恋者是追求虐恋——一种以痛苦为乐——这种特殊的快乐的人,施虐与受虐的双方在默契中进行对身体感受的探寻。从中共同获得特殊的超越常规、常识的快乐。这时虐恋的意义在于对生命的自由的绝对把握,以及由此出发的对无限可能性的探求。
这两方面理解的指向完全不同,前者就如后来学者研究中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其实质是强权或暴力的虐待造成的受害者被迫的或被愚化的臣服。后者则是自由选择的,甚至是自由的一种表征,一种充满挑战意味的自由的表征,挑战习惯的感受和意识,挑战自我,挑战生命感受的极限,如福柯欣赏并实践的。而在《黄金时代》中,虐恋更多的是极权意志为其专制统治而实行的愚民策略,以及被统治者主动或被动地接受,甚至迎合这些策略,从而共同构成的局面的象征。李银河说:“虐恋活动用权力的象征做游戏,为的就是拒绝其天然的合法性。”在虐恋之中,扮演施虐和受虐隐射出现实中权力的性质。在现实中,权力常常被标榜为自然的秩序,但事实上这却存在很大的荒谬性。虐恋通过角色扮演,对现实中的权力开了一个不大尊重的玩笑,这也正是虐恋文化的讽刺性所在。在这个意义上,王小波所强调的,是对那些虚伪的、愚民的价值宣传的愤怒和批判。具体的说,是对专制统治为自己的利益而宣扬的的一切愚民意识形态,以及接受并鼓吹这一意识形态的愤怒和批判。对人的自由平等权利的热爱和维护,使得王小波对之痛恨至极。从这个层面上来讲,他对一切违背人的自由的施虐意识极为警惕、深为痛恨,对遭受愚弄、价值观被逆转却又习焉不察,甚至恋恋不已的被虐者恨怨交加。戳穿二者虚伪的和睦,揭示期间统治与屈从关系的真相,并期望打破、改变这种非正常状态,是王小波作为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的责任感和强烈愿望。在《黄金时代》中,人保组对男女主人公的权力是荒谬的,小说正是想表达拒绝这一权力的合法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