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门罗所刻画的种种爱情遭遇里,真正甜美浪漫、大团圆结局的模式极为罕见。不论是《戏法》(选自《逃离》)中的罗宾,《能力》(选自《逃离》)中的特莎,还是《素材》(选自《我想要告诉你的一些事》)中的艾琳和《幸福过了头》(选自《幸福过了头》)里的女数学家,全都遭遇了所爱男子的抛弃、利用或者背叛(Löschnigg 2016: 60-78),所以“少女遇渣男”的两性关系模式让人感受不到门罗对两性关系的正面褒奖态度。然而她对两性关系的详细描写并不旨在赞颂爱情的美好,而是让人看清男女交往的真实情形。这在《亲爱的生活》这部小说集中也是如此,尤其是在《亚孟森》这篇故事里。
《亚孟森》是从第一人称视角讲述的故事,详细叙述了少女薇薇安•海德与亚孟森小镇医生亚里斯特•福克斯交往、相恋、预备结婚,却在婚姻登记当天被无理由抛弃的过程。小说文本对这段“无理由”言词的处理方式是这样的:
我做不到。他说了。I can’t do it, he has said.
他已经说了他没办法这么走过去。He has said that he can’t go through with this.
他没法解释。He can’t explain it.
只能说是个错误。 Only that it’s a mistake. (Munro 2012: 62)
对这段引文的理解必须结合其英文原文,因为原文更能清晰地展现这段话的特殊言语再现方式——自由间接引语。这段没有标点符号阻隔的话语简短、直白而又残忍,构成了全文最为关键的部分,对于理解本故事里的两性交往模式至关重要,因为在故事其他段落里,渣男主角的话都是正式而常见的间接引语。不论是在初次相识的那一刻,还是在多年后偶然相遇的街道旁,二人的对话语轮都是正常的相互交谈,有来有往。而上述引文的不正常既体现在自由间接引用这一特殊语言展现手段上,也表现在整个语轮里只听见了男性发声上。它所传达出言外之意应当是“在终结两性关系的时候,男性将采取主动,女性只有被动接受的份”。另外文中还有一段自由直接引语,记录了女主人公初到本地,流连周围风景时,无意间听见旁人说的话。其中有一句“有些人就是走运”(42)的话,它与上一段引文里的“只能说是个错误”(62)形成了最佳反讽。因此,通过言语再现方式的两相对照与反讽,门罗谴责了男性对待感情不负责任的随意性和掌控性。
然而,对于两性关系的真实状况,门罗的描写绝不尽在于谴责。她对少女初涉爱河,乃至身心投入的过程描写也是细致入微,真实可感的,甚至可以说是套路式的。首先,在二人初见面时,第一人称叙述者对于男主角的外貌描写不可谓不细致:“……一个中等身材的瘦削男子,淡粉色头发剪得很短,在门厅日光灯的照耀下熠熠发光。……他给我的印象是比我大十到十五岁,跟我说话的方式就是老大叔似的。……他的眼睛是明亮的淡灰蓝色。一边的眉毛抬起,仿似眉峰一挑。……他显然就是那种设置了问题陷阱让你跳的人。”(35-36)这里运用了典型的直接定义式(Direct Definition)角色塑造法(Rimmon-Kennan 1983: 60),从外貌描写和直接评论刻画人物。其中蕴含的确定性从叙述者为第一人称这个角度考虑,不难推断出作者想要展示的是少女情怀最初萌动时的细腻感受。然而,从另一个角度说,第一人称叙述者始终没有对自己的外貌进行之间或者间接的描写,似乎也暗示了在这场情事之中,女孩对于男方的影响力和吸引力非常有限和含糊。
角色塑造的另一个手法——间接再现——对于门罗展示自己的女性主义思想也有一定的辅助作用,因为在间接再现人物性格时,门罗详细记录了男女主角的对话,特别时初见面时的对话,那个让叙述者得出“他显然就是那种设置了问题陷阱让你跳的人”(36)这一结论的对话充满了男女交往初期的试探与挑逗。两人以文学(《战争与和平》、“俄国小说”)作品作为交谈内容也让读者容易联想到那个以文学为男女交谈中心和沟通桥梁的年代(二战期间);不过,此处需要留意的是,在这样的交谈中,男主角福克斯医生才是更博学、更有思想的那个,“因为他读了那么多书”(39),“是个急于了解和掌握各种散见知识的人。”(48-49)在这里,门罗从故事背景和人物交流方式两个方面为读者展示了一个男性主导的两性关系模式。
后来二人的逐步深入交往也是符合一般恋爱过程的:男主角邀请女主角情人节那天到家里吃饭,女主角为此推掉了与自己女友的约定,没有去观看她的演出。非常熟悉的“重色轻友”套路,不过它让女主角获得了来自男主的亲吻,以及后来进入他家门的钥匙。女主角的欣喜可以从她的文字里读出来:“我的身价涨了。现在,不论我其他身份是什么,我都至少已经是个有主的女人了”(52);接下来,二人的交往进一步加深,“这次他让我进厨房帮忙,甚至还要我摆餐桌”(53);直至发生身体接触,“他带我上了床”(56),并且说“我真的想和你结婚”(57);还计划好了“去汉兹维尔——我们的结婚暗号。”(58)
如果小说在这里结束,那绝对是个老套而平庸的爱情故事,然而门罗的女性主义思想不会简单地流于这个表面,她似乎刻意地安排了婚姻登记日当天的“无理由被甩”事件。就像亚里斯特无法解释自己的决定一样,粗心的读者们一时也无法判断出这一事件的缘由,除了冠男主以“渣男”之外,似乎也无计可施,只能继续了解事件的后果,因为整个故事也并没有在这里结束。
多年之后,薇薇安与亚里斯特居然在多伦多拥挤的大街上偶遇了,几句寥寥的寒暄过后,二人擦肩而过:“仿似我们可以走出人群,下一刻便重新在一起。然而更肯定的是,我们会继续走向各自的方向。而且我们确实就是这么做的。没有让人呼吸暂停的喊叫,也没有行至街头时一只手搭上我肩头。”(66)叙述者终于明白,“爱情之中什么也没有变。”(66)其实没有变的岂止是爱情,还有男女交往关系中的主动与被动位置,还有男子的无情无义,不负责任!《亚孟森》的故事虽然在“爱情之中什么也没有变”的感叹中戛然而止,但这个开放式的结尾给女性的未来发展留下了许多可能的空间:薇薇安也许会带着对亚里斯特不变的爱一直生活下去,也许会在意识到对方的不可改变后改变自己,也释放自己,更加投入于现在的婚姻生活。
总之,在《亚孟森》里,门罗用言语再现方式的对照与反讽、用角色塑造方面的对比、用开放式的结局为大家展示了一个套路化的少年爱情故事,描述了年少时期的两性交往状态,在不动声色中表明了自己温和的女性主义态度:谴责渣男的不负责任与任性妄为,同情少女的细腻情怀,但为女性改变自己命运的可能性留足了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