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亚孟森》的故事结局是在暗暗鼓励女性听从内心,大胆追求个人的爱情与幸福,那这么做,女性就真能获得向往中的自由与独立吗?激进的女性主义者对此问题的答案必然是肯定的。然而在门罗那里,似乎答案并没有那么直接与明晰。《离开马弗里》与《庇护所》这两个故事就展示了女性出走或者反抗的后果。
《离开马弗里》从马弗里小镇剧院老板新雇的售票员,16岁左右的小女孩莉亚谈起。由于剧院离她家稍远,她在周末的时候需要有人护送回家,而小镇巡警雷承担了这项任务,因为雷也需要一份额外的收入来支持他妻子伊莎贝尔的医疗费用。伊莎贝尔原本是雷退伍后所上高中的英文老师,三十多岁的她原本有位当牧师的丈夫,因为爱上雷而和第一任丈夫离婚,并准备与雷开始新的生活。读到这里,读者感受到的是门罗在鼓励女性遵从内心的情感呼唤,随时更新自己的生活。“是时候重新开始了。”(“Time to make a fresh start”,70)
然而命运似乎不会同意这样顺畅的人生:就在此时,伊莎贝尔被诊断罹患了心包炎,且病情恶化。此后多年,虽有医院的照料和雷在身旁陪伴,但伊莎贝尔缠绵病榻,不成人形,“她没有从非常瘦削的女子变成小孩子,而是变成了一堆奇形怪状的骨头拼凑物。”(86-87)最后更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人世:
他们一直在到处找他。伊莎贝拉终于走了。他们说“走了”,就好像是她起床离开了一样。大概一小时前,有人去看她,她还跟以往一样。现在她已经走了。(89)
不可否认,门罗在此运用作者特有的“上帝之手”为笔下追求情感和身体自由的女性人物安排了一个并不怎么幸福的生命体验与结果。但这样的“上帝之手”多多少少带上了一些刻意和不自然,其隐喻意义略有些不证自明。相形之下,故事女主角——另一位追求自身爱情的女性——莉亚的经历就现实得多,可信得多。
莉亚是比伊丽莎白年轻得多的小女生,她在16岁时就不告而别,大胆与雇佣自己打零工的牧师家的儿子私奔,引得全镇人以为她失踪了。可惜的是,这位同样遵从内心情感呼唤的小女孩和《亚孟森》里的薇薇安一样,遇上了渣男,而且不止一位。先是牧师的儿子——一位萨克斯吹奏手(sax player)——“是个醉汉,……人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说的话”(85);后来莉亚又与新来的牧师卡尔通奸,而卡尔最终还是因为莉亚的过去而抛弃她,另娶了一位牧师。(89)除了这些惨痛的经历,莉亚遭遇了另一层痛苦——丧失自己孩子的抚养权。失去孩子的痛苦在身为母亲的女性那里应该是这世上最不可承受之痛,这一点劳希尼格曾做过再清楚不过的解析:
门罗所有小说都充满了对安娜•卡列琳娜式故事情节的运用和改编,特别关注了那些突破婚姻枷锁、寻求真诚交往、渴望真正激情、坚持个人自主的女性。但最后总是孩子问题成为她们解放行动的最严峻挑战:“有些悲痛我可以忍受——那些跟男人有关的悲痛;另一些悲痛——与孩子有关的——我受不了”,《荨麻》中第一人称叙述者如是说。同样地,《孩子的逗留》(选自《好女人的爱情》)中心角色宝琳也总结说,女人走出窒息婚姻的代价就是离开自己的孩子:“这是锥心之痛,而且漫长无期。”(Löschnigg 2016: 66)
从少年到中年,追寻独立自主的女性角色们所遭遇的似乎总是不那么完美的生活。在如此让人无奈的现实面前,女人们能够怎么做呢?是完全放弃与男人的交往,孤老终身么?门罗提供的答案选项似乎并非如此,她用《离开马弗里》这个故事告诉读者生活中未必处处是渣男。全文聚焦的中心人物——小镇巡警雷——其实就可能是莉亚的另一个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