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部作品虽都美中有哀,却哀而不同。《桥》是哀而不伤的。《桥》里充满着诗境界和画意,处处皆禅,给读者留下的遐想的空间。“废名的人物都沉没在作者的自我里面,处处过着作者的生活。”那里人们的生活简单豁达,小林追寻着佛学禅宗,就如作者参禅悟道。《雪国》是以哀为美,把物哀美作为对美最高境界的追求。雪的飘零象征了人的宿命。这场爱是徒劳,如雪般虚无,因为最终一切都将凋零。川端康成习惯用带着的悲哀的笔端,以走向寂灭来诠释自己的禅宗思想。
(一)流淌与寂灭
桥是多处出现的意象,小林小时候喜欢看木桥,可每次都只是站在桥头,四顾而返。桥在他记忆里是渡不过的。桥既是现实中连接河流两岸的桥,又是禅宗中参禅悟道的桥。它象征着归属之桥,涅槃之桥。佛教中的此岸多是烦恼、不解、执迷,;彼岸是洒脱、自由,重生。桥连接于此岸与彼岸中间,就像桥驾于河流之上。桥下流水呜咽,桥是静的,水是动的。文中很少直接描写水,却时时刻刻透着水的影子。水虽静默不语,却陪伴着人们的生活,见证着小林少时的淘气,见证着小林与琴子的相遇,见证着小林的归来,见证着细竹的成长,见证着小林参悟人生。《桥》不侧重塑造性格鲜明人物形象,而是描写一种生活方式,表达一种生活态度。史家庄是一条真善美的人性之河。无论是小林、琴子、细竹还是史家奶奶、三哑叔,他们没有鲜明的特征,都如水般自然柔和。他们过着平淡的生活,却在平淡中参悟人生。这也正是禅宗中自然随缘的心境。上善若水任方圆,水虽无形,却利万物。水是来处,亦是归途。逝者如斯,不舍昼夜,惟有此种禅意如水般流淌,生生不息。
雪在《雪国》中的多次出现,也是剧情发展跌宕的见证。岛村每次造访雪国,均是以雪天为背景。在雪的映衬下,周遭仿佛冰天雪地,空寂辽阔;而女子也更显纯洁干净,温婉美丽。《雪国》的结局中,叶子露出拼命挣扎的神情,耷拉着她那临终时呆滞的脸。而驹子仿佛叶子,仿佛抱着自己的牺牲和罪孽一样。“暮景之镜”的叶子与“朝雪之镜”的驹子都隐藏于皑皑白雪。叶子之死,驹子之疯,一同消融在人们心中。雪在川端康成的作品中不仅仅只是一种自然物象,更是作品中人物的精神象征。“刺目、耀眼的白色象征虚无和孤寂,极容易消融的雪的世界也象征着超越现实的虚幻的美、美好的青春与生命的易碎、虚幻与无常,充满了川端文学世界特有的幻想的感觉、幽情的哀伤、玄妙的余韵。”从季节更替带来的无常感,到自然之哀美,乃至男女恋情的哀感,生命中的美与爱最终皆为徒劳,只因生命本来就是一场虚无。
(二)天人合一与身归天地
《桥》中诸多地方暗含禅机,其中诸多意象暗含对死亡的思考。童年小林喜欢去家家坟,还坐在坟头。他还联想月是天上的坟,船是海上的坟,看到梦中的美人,也会最终联想到死。坟是《桥》中一处独特的风景。他并不认为死亡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反而觉得死是人生最好的装饰。“死生是执着‘形’来的。心则无所谓生死了。”彻悟通达后,便是向死而生。这亦像是水,若起点为生,终点为死,水的奔腾便是朝向着死亡而去。但正是向死的湍流,才给水带来了滚滚波涛的生机。
人生如梦,梦如人生。“梦”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梦中的一切从不曾发生过,却又如此清晰。梦的虚实之境,也颇具禅味。“可是这个世界——梦——可以只是一棵树。”“没有梦则是什么一个光景?……”小林有许多关于梦的沉思。梦虽不是现实世界,却好像比现实更明了,梦境中仿佛能把一切看得更透彻。世间凡尘太过复杂琐碎,只有梦是相对纯净单一的。离开了十年的小林回到史家庄想:“史家庄呵,我是怎样的与你相识。”初回故乡的他,经过了十年时间的隔膜,印象与记忆已然模糊不清。小林此刻相识的史家庄,应是梦里的史家庄,是心中所想。这是小林对梦中世界的向往,也是对过去美好的怀念与哀思。悟得合内外之道,悟得人生如梦。“禅宗所追求的是要在日常生活与现实生命中动态地把握住超越的佛心佛性与内在的本心本性的终极合一。”许多梦境不过是心境罢了。心中纯洁,看物即澄澈;心中有哀,看物即哀;心中豁达,看物即通透。梦就是内心最真实的写照。梦之禅意,如水之空灵,到达无我之境,方能天人合一。
从富士山到北海道,均是一望无际的皑皑白雪。雪不仅是日本旅游胜地的风景线,更是日本文学作品中不可或缺的意象。它虽有着素净纯洁的白色,寓意着美丽单纯,但也及易消融凋零,暗示着世事无常。这与日本文学创作中崇尚的“物哀美”不谋而合。日本艺术家非常看重“物之哀”的传统,认为凄凉的美才是美的最高境界。浪漫的物哀、幽玄的空寂和风雅的困寂想通于雪之中。雪无归处,转瞬即逝,难以长久。它象征着徒劳,既是美的徒劳、爱的徒劳,也是生命的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