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同一主题的重复探索以及深入挖掘是“作者电影”的一个重要表现特征,在对电影文本进行解读后,笔者发现是枝裕和电影中三个反复呈现的主题:底层关注与人文关怀、父权的缺失与找寻、家庭的解构与重组。
(一)底层关注与人文关怀
区别于好莱坞电影的个人英雄主义传达,是枝裕和的电影一直聚焦于社会底层的平凡个体。他的电影中不会出现首相、议员、现役军人、行业精英的形象,经常登场的是家庭成员、学生、流浪者的形象。
当然,在电影中出现的人物并不尽然都是底层。《如父如子》出现了中产阶级野野宫良多一家,但是枝裕和没有刻意去描画中产阶级的日常生活。中产阶级在这里的作用,更多还是为了与底层进行对照,将血缘与羁绊放置在一个矛盾更为突出的具象情境中。《第三度嫌疑人》中出现的精英律师,更像是一片飘动的羽毛,推动电影的叙事,也让我们进入到底层所遭遇的罪行与困境中。或者说,即便是枝裕和设置了底层之外的人物,但他们依旧无法逃脱底层的境遇。这些人物的存在,是为了能够更为明朗地阐述底层的状态。
底层的个体虽然在数量上占据了社会层级的绝对优势,但论社会影响力,他们却是最容易被遗忘的群体。当个体真正的声音淹没在社会的洪流中时,就更需要艺术家站出来为其说话,它彰显的是对生命敬畏、尊重和怜悯,是对人性的关爱、卫护和发扬。
是枝裕和聚焦于底层个体的命运的讲述,但是在底层个体叙述的背后,作者的表达被联结到一个更为宏大的背景之中,作者更想展现的,是个人在时代颠簸中的经历与成长。《无人知晓》以四个孩子的生存境遇,展现了现代都市人际关系的疏离;《花之武者》通过对一个懦弱武士的描述,展现了武士道精神在当代的衰落;《步履不停》则通过平凡的一天,呈现出传统家庭观念的没落。作者通过个体的描述,在当前的社会问题与日本的传统间搭建了相通的桥梁,也反思在时代的进展中人们究竟失去了什么。底层的民众就像是失衡天平的一端,从侧面反映出时代发展过程中的问题与偏颇。
(二)父权的缺失与找寻
土居健郎在《日本人的心理结构》一书中提及“父权失坠”这一概念,他提出最早从明治以后,日本开始输入西方先进文化,除天皇制以外的其他旧制度开始解体,出现了“父权失坠”现象。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失败,天皇形象开始在国民心中坍塌。与之相联系的父权,也在日本社会中彻底走上了下坡路。
成长于战后的人们,正迎来父权的式微与母权的兴起。生于那个时代的电影导演,包括森田芳光、黑泽清、是枝裕和等都对衰微的父权进行了探讨。在是枝裕和的影片中,父权永远处于一种缺失的状态。这种缺失的父权对应着三种父亲形象:
1.丧失威严的父亲
在丧失威严的父亲中,可以根据年龄结构将父亲的形象分为两种。一种是年岁较大,曾经权威在握,而随着大时代的渐变以及年岁的增长渐渐失去了威严,典型的形象如《步履不停》中的老父亲恭平。曾经是一名拥有一家独立诊所的医生,一直希望儿子能够继承衣钵,在家中,不参与家庭成员的座谈会,刻意保持着与家庭各个成员间的距离,面对娶了丧偶妇女的儿子,只知冷言相对。这个父亲在拼命维护自己曾经搭建起来的父亲形象,而通过其他人物的表述,我们知道父亲的行为更像是一种故作姿态。
另一种丧失威严的父亲则是日本的年轻一代,他们不曾生活在父亲的权威之下,因此也不知该如何去成为一位严格的父亲。在是枝裕和的电影里,这样的父亲经常伴随着生活的困窘一同出现。《步履不停》里的良多是一名绘画修复师,回到家中时正处在待业的状态;《比海更深》里的男主人公也叫良多,是个不得志的小说家,做着私人侦探的工作,还时不时盘算着母亲的私房钱。年轻一代父权威严的丧失尽管在原因上与老一辈有所差异,但父权的丢失却是这几代乃至后几代需要共同面对的难题。
2.死亡的父亲
《幻之光》中,美子的丈夫郁夫在影片开始不久便卧轨自杀,对于孩子来说,亲生父亲的形象一直处于空缺的状态。不过父权缺失的影响,在《花之武者》中表现得更为明显,一个依旧崇尚武士道精神的武士,企图为自己的父亲报仇。复仇这一线索,也贯穿了故事的始末。然而纵观武士的面貌,无论是武士的技能还是胆识都没有得到应有的训练,这种孱弱性格的造就,与父权的缺失划上了等号。
3.丧失父性的父亲
《无人知晓》中的四个孩子为同一个母亲所生,但却分别来自四个父亲。四个孩子跟随母亲一起在租来的公寓中生活,只有长子能够自由地进出公寓,而其他孩子被牢牢地困在公寓里。四个父亲都没打算承担责任,他们无一例外地选择了逃离,选择将自己置身事外。四个孩子的成长环境中缺少父亲,甚至说是缺少成年的男性。《海街日记》中的父亲则因为一段婚外情选择了抛妻弃子,直到去世也不曾回过家。在三个女儿的成人过程中,同样缺少父亲。更为有趣的设定来自《奇迹》,影片中的父亲形象宛若六七十年代美国街头的嬉皮士,而影片中的孩子,却异常成熟。丧失父性的父亲一方面在追寻自己的自由,摆脱家庭的负担,追寻自己的爱情和理想。可与此同时,他们也逃避了为人父亲应去承担的责任。
不过是枝裕和并没有止步于父权式微的描述,在影片拉下帷幕的那一刻,他总是会让父权以另一种方式回归。《步履不停》里的良多,在父母去世多年后,拥有了稳固的生活,也成了真正血缘意义上的父亲;《无人知晓》的长子在母亲离家出走后,承担起了一家之主的责任,从生存的意义上讲,他是弟弟妹妹的父亲;《奇迹》的旅程过后,成长最大的长子在某种程度上也变成了父亲,他已然明白父母的婚姻已经消亡,从今往后他将定居在鹿儿岛,承担起照顾母亲还有其他亲人的责任;而在《小偷家族》里,即便在没有血缘连接的情况下,祥太也最终承认了阿治是自己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