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里士多德(前384—前322)的《诗学》是西方悲剧学说史的源头,他在第六章对悲剧如下定义:悲剧是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摹仿方式是借人物的动作表达而不是采用叙述法,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种情感得到净化。在第四章说:“悲剧和史诗都是对于一个严肃行动的摹仿,比较严肃的人摹仿高尚的行动,比较轻浮的人则摹仿下劣之人的行动。”
(一)怜悯 在亚氏看来,悲剧人物应该是一个有缺陷的好人而不应该是一个完美的好人。因为悲剧人物的不完美与普通大众相似,可以让观众产生亲近感,从而对其悲剧命运产生怜悯之情,而完美好人的悲剧命运安排则会引起观众本能的反感。杜十娘“可怜一片无瑕玉,误落风尘花柳中”,这种身份本身就是人物的缺陷,主人公无法避免。然而她又是才貌双全的,生得“两弯眉画远山青,一对眼明秋水润。脸如莲萼,分明卓氏文君;唇如樱桃,何减白家樊素”。她的歌唱技艺更是高超,李甲与十娘船行到瓜州,李甲让十娘唱歌解闷,评价十娘歌艺:“恩卿妙音,六院推首。”十娘吟唱《小桃红》,孙富听到后感觉“凤吟鸾吹,不足喻其美”。十娘倒洗脸水面容微露,孙富虽阅人无数仍感震撼并设计谋求。作者多层次渲染了十娘的色艺双绝,也多层次描写了十娘的美德:有主见、坚贞不屈、感恩。她见老鸨贪财无义,久有从良之志,暗中物色人选,主动掌握自己的命运。她一心一意追随李甲直到发现被卖努而投江,刚强坚贞。作者借柳遇春对十娘先入为主的“烟花逐客之计”的偏见欲扬先抑,突出她的志诚、出淤泥而不染。她对柳遇春充满感恩,死后赠送宝匣。这样一个女子若是出身清白,必易出嫁,或夫荣戚贵,或清贫相守,如此便不易引发读者怜悯之情。
亚里士多德认为,复杂的悲剧应避免写好人由顺境转入逆境。冯梦龙笔下的十娘一出场就处于逆境,到被卖自杀,中途虽得以离开妓院但是由于未获李甲父亲的认同而与李甲流落南方,十娘可谓一直处于逆境而从未彻底脱离。孙富对李甲的离间计成功,李甲发卖十娘,十娘以宝投江,是第一等震撼,抱匣投江,是第二等震撼。“当时旁观之人,皆咬牙切齿,争欲拳殴李甲和孙富》。”
旁观之人的反应正是读者对十娘一片志诚被辜负、美好生命被践踏的怜悯。怜悯是读者对悲剧主人公不应遭受不幸而遭到不幸的一种带有正义感的惋惜同情,十娘的不幸出身和美好特质极易引发这种情感。
(二)恐惧 与审美密切相关的是恐惧,自卫是人的三大本能之一(1849—1936,俄国生理学家巴甫洛夫观点),恐惧情感的触发与人的自卫本能相关,十娘的临终自述与控诉真切感人,使读者身临其境,仿佛亲眼目睹十娘每日积攒银钱以图赎身,遇李甲以为终身有靠,山盟海誓,千里追随,处处宽慰李甲,只愿李甲“怜妾有心,收佐中馈”的努力与赤诚,越发反衬李甲的负心薄幸。这种怜悯到十娘的投江而到达顶点,并且伴随着这一骇人事件而带来读者的恐惧心理。恐惧的原因是悲剧人物的自带缺陷与读者相似,读者看到悲剧人物的厄运而害怕这种不幸有一天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亚里士多德认为,恐惧乃是一种痛苦或苦恼的情绪,是因那足以招致痛苦或毁灭的当前的印象而引起的。17世纪法国悲剧学家高乃依发展了亚里士多德的悲剧理论,他认为,创作中务必小心,尽量不使主人公犯罪甚至不让主人公犯罪。从这个意义上说,从亚里士多德的认识来看,李甲不算是个悲剧人物,李甲的坏超过了他的好。他虽然有温存性儿、俊俏庞儿,一开始对十娘有几分真心,但是惧怕父威而在孙富的稍微设计下就毅然卖掉十娘实是难以原谅。他亲眼看到了十娘投江的骇人事件,最后愧成狂疾,终身不愈。这使得同样有与李甲一样的这种心理和缺点的读者产生了恐惧。孙富的奄奄而逝也是受十娘投江这一骇人事件的恐惧反应,代表了一部分有这种心理的读者的恐惧。
(三)净化 净化在宗教哲学上看,指“洗去罪孽”,在医学上指“宣泄”,亚里士多德用“净化”概括悲剧的审美功效。指悲剧可以陶冶情操,净化灵魂。即悲剧的快感作用与道德上的教育作用。读者随着十娘的被弃被卖愤怒的心脏已怦怦地加速跳动,充满复仇的激情。这时安排十娘的投江是外来的动力压制了这种复仇的激情,转为对十娘刚强自尊刚毅的高尚节操的惊叹、赞美,读者的心理归于平复健康。李甲、孙富的报应则充满伦理教育意义:一片真心不可辜负,贪色不可伤德。读者的恐惧、怜悯得以发泄,精神上得到舒畅与松弛的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