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在《国家篇》第七卷中描绘了这个众所周知的故事:一群被束缚手脚的洞穴居民,他们的身后是一堵矮墙,矮墙后面有火堆和举着事物模型的人。借着火光,模型的影子映到洞壁之上。洞穴居民只能看到洞壁上的影子,而并不知道影子的来源。柏拉图用洞穴比喻我们现实的生活;用影子比喻我们的意见,表明我们生活在假象之中而不知道真实的世界。
施特劳斯在《自然权利与历史》中对柏拉图的洞穴之喻做出了自己的理解:
哲学化意味着从洞穴中上升到阳光,也就是上升到真理。洞穴乃是与知识相对的意见的世界。意见本质上是可变的。如果意见不能被社会的法令稳定下来的话,那么人类就无法生活,也就是说,他们无法在一起生活。意见由此成为权威性意见,或者说是公共教条或世界观(Weltanschauung)。而哲学化意味着从公众教条上升到本质上的私人知识。公共教条原本不恰当地试图回答有关整全的真理或永恒秩序的问题。从永恒的观点看,任何对永恒秩序的不恰当观点都是偶然或任意的。它的正当性不能归之于其内在真理,而是社会的法令或者习俗。
在施特劳斯看来,现实的政治世界是一个可变的意见世界。意见总是不稳定的,相互区别的,因而不可避免地相互冲突。而要缓解这种冲突,维系意见世界的统一和稳定,就需要权威、法令、习俗。习俗是人为的习惯,诉诸祖先或者信念来获得权威。法令依据习俗或者约定而获得正当性。但是习俗、权威和法令归根到底都是基于人为的意见,因此同样是流变的、不确定的。所以基于习俗、权威和法令只能维持一时一地的稳定和统一,无法获得政治上的长治久安。只有超越于意见的流变和矛盾,获得取代意见的确定知识,才有可能消除意见冲突所带来的不稳定。这种相对于人为意见的知识来自哲学化所发现的真理。知识通过本性来理解人,“是超历史、超社会、超道德和超宗教的”。可见,施特劳斯认为政治活动就是处理洞穴意见的活动,其本身并不追求真理。相反,哲学化就是超越意见追求真理。这就意味着真理并不在洞穴之中,而在洞穴之外。真理和洞穴意见是两个范畴。由此,政治和哲学的关系也就是意见世界与真理世界的关系。
然而,施特劳斯发现近代以来的西方世界已经放弃追求超越意见的真理了。这就是施特劳斯所说的第二洞穴,比柏拉图的洞穴更深的洞穴。第二洞穴的思想基础在于西方近代以来的“历史主义”。历史主义认为人类的思想都是历史性、地方性的,都是意见,在人类现实的政治生活中没有超越意见的真理。以柏拉图为代表的西方古典政治哲学至少还试图回答整全真理的问题,而现代西方政治哲学则直接放弃了这一追求本身。所以施特劳斯认为:“根据古人的看法,哲学化就是要走出洞穴;根据我们当代人的看法,所有的哲学化都是从属于历史世界、文化、文明或者世界观,也就是柏拉图称之为洞穴的东西。”在施特劳斯看来第二洞穴就是是现代西方社会的现实。因为现代西方政治哲学不再追求超越于意见的真理,所以导致了现代西方政治陷入一种价值虚无主义。而价值虚无主义导致了政治虚无主义。因为一切价值标准都是意见,也就意味着一切标准的最终根据只能是政治权威的决断。相应地,知识不再是超越和可以取代意见的真理,而是实现政治权威目标的工具。没有是非善恶的知识标准,也就是没有正确的价值判断,也就没有基于正确判断基础上的稳定秩序。因此现代西方社会从历史主义开始上升到虚无主义,最终堕落为政治上的失序。
与施特劳斯一样,欧克肖特也认为现代西方社会是一个多元化的社会,“包含了各种各样的个人和社群。对大多数来说彼此都是陌生人,没有共同的过去,却有各种不同的信念、不同的需求,通过合作追求各自不同的目标,甚至缺乏支持任何实质性目标的倾向。”不仅如此,欧克肖特也赞同施特劳斯的看法,认为“靠各种乱七八糟的信念来维系权威坚持不了五分钟,况且这些信念与国家试图做的事情相去甚远。”
但是欧克肖特并不赞同施特劳斯一味贬低洞穴居民所处的意见世界,更反对施特劳斯将知识看作是超越并取代意见的真理。欧克肖特说:
“洞穴居民的世界的可理解性看上去是又封闭又狭小,以至于被认为是一种无知。我认为这是一个错误。”
“柏拉图希望这种中期报告(interim report)能够对洞穴居民产生粉碎性影响,完全剥夺他们的简朴理解和他们面前持续展开的影像所带来的享受,彻底颠覆洞穴生活。但是我认为柏拉图在这里犯了错误。”
欧克肖特指出洞穴之喻本身有两个错误,试图表明洞穴居民的生活不是一种无意义的无知的生活,所谓的超越意见的知识也不能取代意见。施特劳斯将洞穴居民的意见看作是一种不确定的理解。这种理解本身甚至就是虚妄,在真理的阳光下就会消失,就会被知识所取代。但是洞穴中的世界本身是自足的世界,用火光代替阳光,用人造之物代替自然之物。“影子不是赝品”;洞穴世界不是理念世界的副本,而是另一个话语。洞穴世界有其自身运行的方式与规则,这种方式与规则是和理念世界不相同的。意见本身就是处理影子世界的方式和观念。所以施特劳斯强调意见与知识区分恰恰表明两者属于不同的话语。知识不可能轻易取代洞穴中的意见。如同一个动物学家或许对马有更好的理解,但这不等于说动物学家是一个好骑手。
如果意见不是无知、不能被轻易取代,那么意见的多元化就不等于虚无主义。虽然习俗、法令和传统都不是确定的,但都是相对稳定的,都是我们判断事物和处理现实问题的依据。这一点施特劳斯未必会反对。但他认为当我们试图超越流变的意见时,历史主义告诉我们超越意见的世界是不存在的。现代西方社会的虚无主义的根源在于历史主义。欧克肖特也被不少评论者看作是一个历史主义者,但这是一个误解。欧克肖特同样反对历史主义,但与施特劳斯不同的是欧克肖特坚持历史的观点,而反对历史主义。习俗、法令和传统是历史形成的,但是基于历史的意见并不是权力决断的结果,而是基于历史的传统和实践的结果。纯粹的决断在现实政治活动中是不可能的。所有的政治决断和价值判断都是历史延续的结果,决断不可能是对传统和历史的彻底断裂。历史的延续性保证了政治活动的延续性和稳定性。所以多元化的现实,并不会导致政治虚无主义,也不会导致政治失序。相反,追求超越历史的政治目标恰恰是一种试图打断历史延续性的努力,从而导致基于历史延续性的稳定性受到了威胁。因此不是意见的多元导致了政治失序,而是试图超越意见导致政治失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