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故事背景的转换
戏剧的跨文化改编第一步便是时空转换。《强盗》的故事发生于18世纪的德国,李健吾将《山河怨》置于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抗日战争结束后的内战时期。地点则是以李健吾的家乡为原型的华北偏僻之地。除了点明地点,还补充交代了当时的社会情境:沦陷了好些年,虽然抗战胜利了,但仍是兵荒马乱,人吃人。
(二)情节内容的继承与革新
李健吾在《山河怨》的尾声部分,借剧中人物“罗汉”之口,告诉观众:“《山河怨》这出戏,虽说血肉音貌,尤其是灵魂,活生生属于我们中国,借的却是席勒的《强盗》的肩架。”8先来看一下两部剧的“肩架”。
主人公卡尔(杜承光)是莫尔伯爵(乡下农民杜敬)的长子,次子弗朗茨(杜承明)阴险狠毒,为了独占家业,造谣中伤其兄,父亲轻信谗言,与卡尔断绝父子关系。卡尔悲愤至极,进入波希米亚森林,当了强盗首领。李健吾把发生在德国贵族阶层的故事挪到了华北农村,杜承光受过良好教育,在抗战胜利、退伍回乡后,因杀贪官,被迫逃离,在伏牛山落草为寇。
弗朗茨图谋占有卡尔的未婚妻阿玛莉亚(方倩云),并企图活活饿死关在古塔中的老父亲。《山河怨》中杜承明借假消息直接气死了父亲。
卡尔带领众强盗杀富济贫,当然,席勒并未美化强盗,他们中也有如施皮格尔贝格这样的败类,入侵修道院,强奸修女,掠夺财物,罪行让人发指。卡尔随后为了救同伙罗勒(燕子李),不惜放火烧城,导致83人丧命,其中包括襁褓中的婴儿、孕妇等老弱病残。李健吾则有意把这些负面事件扭转为正面:杜承光严格要求手下不得强抢民女,救同伴时也只是放火烧了麦秸堆而已。
卡尔被通缉,奋力突围后,青年考辛斯基(刘长治)慕名前来投奔,勾起了卡尔对阿玛莉亚的想念。他乔装化名封•勃朗特伯爵回家,老仆认出卡尔并告之以真情。卡尔救出了父亲,弗朗茨畏罪自杀;当老莫尔得知卡尔是强盗头目后,悲伤去世;阿玛莉亚劝卡尔脱离强盗团体,卡尔不愿违背誓言,被迫杀死了阿玛莉亚,理想破灭的卡尔最终决定去法庭自首。《强盗》这样的结局并不符合中国的现实,一则杜承明不会因为宗教的罪感而受到良心的谴责,二则杜承光如若亲手杀死方倩云,也会让观众无法理解,三则最关键的是杜承光绝无可能像卡尔一样选择自首,于是李健吾改变了原作的结局:杜承明最后被放火烧死,方倩云在苦尽甘来之时却被深爱着杜承光的小连因情开枪致死,作者安排杜承光远走他乡去寻找出路,让学生出身的王明带领强盗继续前行。这样的结局类似于李健吾1938年前后完成的《贩马记》(原名《草莽》),主人公高振义最后选择去远方寻找真理,让营长周海来带领军队。
以上可见,《山河怨》在基本的剧情方面继承了原作,细节之处则进行了“中国化”处理,作者谦虚地认为自己仅是一个优秀的“搬运夫”9,把戏法搬到台上罢了。
(三)切合国情的悲剧主题展现
《强盗》是一部反封建、反专制的杰作。席勒之所以选用“强盗”来作戏剧题目,正像梅林所说:“对于那些具有叛逆精神的人物来说,当强盗很容易被视为反抗社会和国家的唯一可能的形式。”101869年,巴枯宁还这样写道:“做强盗是俄国人民生活中最负盛誉的一种形式。强盗,是人民的英雄、保护人和复仇者,是国家和由国家建立起来的整个社会和市民秩序的死敌。”11可见,英雄和强盗是没有严格界限的。强盗是人民对暴君、暴虐的专政制度仇恨的产物。因而《强盗》这一题目便直接表明了作者的政治倾向。除了题目,席勒在扉页还发出了:“药不能治,铁治之;铁不能治,火治之”12的豪言壮语。主人公卡尔身上燃烧和闪耀着的是资产阶级启蒙运动的革命热情,他主张民主共和的先进思想:“让我率领一队像我这样的小伙子组成的军队,把德意志变成一个共和国”13;他宣称:“不是死亡就是自由!”14卡尔用个人暴力手段去对抗不合理的社会,最终却选择了自首。多数人认为这样的结局是此剧的败笔,其实这正反映了席勒的矛盾以及时代的局限,同时代的市民剧大多带有这种软弱的结尾,包括席勒后来的《阴谋与爱情》。再说弗朗茨,一直以来被视为卡尔的对立面,恶的代表,但在他的身上也有一种怀疑一切现存事物是否合理的精神,他与《李尔王》中同样身为庶子的爱德蒙类似,发出了愤愤不平之气:“为什么我不是第一个爬出娘胎?为什么我不是独生子?为什么大自然要让我生得这样丑陋不堪?……我想把我塑造成什么,那就是我自己的事。谁都有同样的权利成为顶天立地的伟人和微不足道的小人”15。他选择勇敢地去争取平等权利,“勇敢地着手工作!我要把我周围限制我,使我无法成为主人的一切全都铲除干净。我必须成为主人,凡是用友好态度不能获得的东西,我就以暴力夺取。”16这样的想法与行动力,正是狂飙突进运动精神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