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从叙述层面对《亚米拿达》进行分析,我们发现,与传统小说不同,该叙事并未形成某个稳定、有限的故事空间,从而将无限的récit进程隐匿。相反,该叙事将其叙述对象,亦即托马不断追寻房屋“秘密”的进程,变成了对récit本身的某种内部重复(répétition)。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将《亚米拿达》称作某种“叙事的叙事”(le récit du récit)(Blanchot, Le Livre à venir 290),亦即以récit为叙述对象的叙事。在本部分,我们将对《亚米拿达》中托马不断追寻的进程与récit所涉及的无限进程进行类比,从而尝试呈现布朗肖所说的récit的特征,并指出以《亚米拿达》为例的“叙事的叙事”的独特性。
通过对两个追寻进程进行类比,我们发现:
首先,两个进程都是在某个始终无法抵达之物的牵引下展开的:托马始终期待着与那个发出“召唤”的年轻女孩相遇,正如récit也始终期待着“与文学相遇”;同时,年轻女孩永远无法被托马找到,正如récit亦永远无法抵达文学。
其次,两个进程都会在追寻过程中遭遇某个让追寻不再可能的特殊区域:托马始终无法去到由亚米拿达守卫的最高楼层,正如récit时常会遭遇某个让叙述不再可能的时刻,在《亚米拿达》中,该时刻具体体现为:作为叙述视角承载者的托马会时常陷入意识丧失的状态,从而让叙述不再可能。
最后,那个让追寻不再可能的特殊区域构成了两个进程共同的隐秘“中心”。这个“中心”不仅意味着追寻不再可能,而且还将意味着追寻在此处发生某个“转弯”(détour),由此产生某个德勒兹意义上的“褶子”(pli)(Deleuze, Le Pli - Leibniz et le Baroque 9)。事实上,正是得益于这个“转弯”,托马在遭遇不可能区域后,得以继续在房屋追寻,récit在遭遇叙述的不可能性之后,得以让叙述继续。此外,也正是由这个“转弯”所形成的“褶子”让托马不断追寻的进程与récit的无限进程得以重叠在一起,共同构成《亚米拿达》这个叙事本身。因此,这个让追寻不再可能的区域不仅是两个进程的共同“中心”,而且也构成了《亚米拿达》这个叙事本身的隐秘中心。
总之,通过以上对比分析,我们看到,《亚米拿达》这个叙事之所以让对故事的讲诉变得不可能,那是因为它始终以一个让任何可能性消解的区域为隐秘中心,会在叙事的中心处敞开一个以“不可能性”为本质的空间,从而不仅让托马的追寻受阻,而且也让récit对文学的追寻不再可能。
那么,《亚米拿达》所揭示的这个“不可能空间”与récit有何关系?对这样一个空间的敞开意味着什么?有关这些问题,布朗肖曾在《未来之书》中用非常浓缩的话语进行说明:
[…] récit总是趋向于某一点,这一点不仅未知、被忽视、奇怪,而且似乎在récit这一运作之前或者之外都不存在任何现实性。然而这一点如此强迫,以至于变成了récit的唯一动力,仿佛不抵达这一点récit便无法开始,但却唯有在récit以及récit无法预计的运作中,才能提供使这一点变得真实、强大和具有吸引力的空间”。(13)
在这里,récit始终趋向于的那个点,正是“与文学相遇”的点,正是这一点构成了“récit的唯一动力”。不过,这并非某个外在于récit的源头或动力,而是内在于récit的一点,唯有在récit内部所产生的某个独特空间中,这一点才能变得“真实、强大和具有吸引力”。事实上,这里所说的产生于récit内部的独特空间指的正是在《亚米拿达》中敞开的“不可能空间”。这就是说,尽管“不可能空间”并不意味着与文学相遇,而是意味着让“相遇”变得绝对“不可能”,但正是且只有在这样一个空间中,“与文学相遇”这一点才能变得真实。布朗肖以《亚米拿达》为代表的“纯叙事”则正是不断敞开“不可能空间“、让“与文学相遇”这一点变得真实的写作方式。
事实上,在布朗肖那里,让“与文学相遇”这一点变得真实,其实就是让文学“在场”,而要想让这个“在场”成为可能,就必须产生某个光亮(lumière)。让我们继续托马追寻进程与récit之间的类比:正如让托马不断追寻的场所,亦即那个神秘的“房屋”,始终被黑暗所笼罩,récit得以展开的场所,亦即叙述者开始叙述时所进入的内在空间,亦被布朗肖形象地称作“黑夜”(nuit)(Blanchot, L’Espace littéraire 215);此外,正如当托马在黑暗房屋中不断追寻属于房屋的“秘密”时,仿佛总有某个强烈光线时刻准备从“外面”(dehors)照射进来,在叙述者追寻文学时所敞开的“黑夜”中,亦将产生某个独特的光亮,布朗肖形象地将之称作源自“黑夜”(nuit)的光亮。有关这个光亮,需要指出的是:
首先,这个源自“黑夜”的光亮既不是让现象得以产生的自然光亮,也不是黑格尔意义上让概念化和理解行动得以实现的精神光亮,而是在“黑夜”中产生的光亮,意味着见证这一光亮的叙述者不再生活在现实生活中、沐浴在自然光亮或精神光亮下,而是开始叙事、进入自身的“内在性”(intériorité)中并敞开作为“黑夜”的思想空间。
其次,“黑夜”的思想空间之所以会产生光亮,这与“黑夜”本身的独特性相关。根据前面的分析,在《亚米拿达》这个叙事中,在让叙事成为可能的空间中隐藏着一个让叙事不再可能的“不可能空间”。由此使得,随着叙事的展开,叙述者进入的也将是一个双重的“黑夜”,布朗肖将之称作“第一夜”(la première nuit)和“另一夜”(l’autre nuit)(Blanchot, L’Espace littéraire 215)。其中,“另一夜”对应前面所说的让追寻不再可能的“不可能空间”,是“黑夜”的隐秘深处,没有任何光亮的可能性,永远无法被穿透。不过,当叙述者在“另一夜”面前转身并对其进行遮蔽时,“另一夜”那纯粹的“黑暗性”(obscurité)却似乎将散发出某种独特的光亮,吸引叙述者在“第一夜”继续前行,获得叙述的“可能性”。 只不过,这个产生自“另一夜”的独特光亮注定再次被“另一夜”所吞噬,以此循环,由此便导致了“黑夜”的无限性与动荡性。不过,最终,也正是在这个动荡“黑夜”的张力下,在“第一夜”光亮不断闪烁与消失的缝隙之间,某个本质的光亮似乎时刻会从遥远的“外面”照射进来。此外,“黑夜”越是深邃,那本质的光亮就越是能够在“另一夜”深渊的无限远处显现,就像夜空中的星星,只有在夜深之时,才能更加耀眼地闪现。事实上,布朗肖以《亚米拿达》为代表的“纯叙事”就是不断在“黑夜”中敞开“另一夜”,从而让“黑夜”变得深邃,让这个仿佛来自“外面”的光亮得以闪耀的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