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布朗肖的“纯叙事”写作不再以故事讲诉为目的,而是对récit本身进行内部重复,这首先实现的是对récit本身的揭示。事实上,布朗肖所揭示的récit,亦即小说作品返回自身源头、趋向于自我完成的进程,并不专属于某部具体的小说作品,而是属于所有艺术作品,是荷尔德林所说的艺术作品所拥有的“独一无二的节奏”(Blanchot, L’Espace littéraire 303)。在某种意义上,如果说某部具体小说对故事的讲诉因为有明确的开头与结尾而可被视作“有限叙事”的话,那么布朗肖所揭示的这个récit由于仅意味着对“追寻文学”这个“独一无二情节”的无限重复而可被视作某种“无限叙事”。通常情况下,作为“无限叙事”的récit都隐藏于有限的故事叙事中,并与有限叙事一起,共同构成小说叙事的不同维度。不过,布朗肖以《亚米拿达》为例的“纯叙事”则是通过将故事空间瓦解、让“有限叙事”变得不可能,从而让小说叙事转向无限的récit一边,并成为对后者的“重复”。最终,正是在对récit的某种内部“重复”中,récit不再被“隐藏”,而是成为小说作品去除了故事空间后的“剩余”(réserve)(Blanchot, L’Espace littéraire 315),作为某种“无蔽物”(nudité)显现。
其次,通过对récit的内部重复,布朗肖的“纯叙事”写作还进一步揭示了récit所追寻之“文学”的“不可能”本质,并让这个文学作为“不在场”显现,由此实现的是对某个独特文学“存在”的揭示。结合前面的分析,让文学“存在”显现的并非让理念得以产生的精神光亮,也并非让现象得以产生的自然光亮,而是某个产生自“黑夜”的光亮。如果西方哲学传统(包括海德格尔)对“存在”的设想都以“可能性”为前提,意味着某个“来自天上的光亮”(Levinas 24)的话,那么布朗肖所揭示的这个文学“存在”则以“不可能性”为本质,意味着列维纳斯所说的来自“地底深处的光亮”(Levinas 24),会在吸引人不断追寻的同时,敞开某个“不可能空间”。事实上,布朗肖所揭示的récit正是人们在文学“存在”的吸引下不断追寻并敞开“不可能空间”的进程。在这个进程中,以“不可能性”为本质的文学“存在”时而显现为某个“点”,在不断后退的同时吸引人追寻,时而让这个“点”消失,变成使追寻不再可能的空间。最终,正是在这个不断消失与显现的游戏中,文学作为“不在场”显现。我们会发现,在整个过程中,文学“存在”并非某个外在于récit的“真理”,而是构成了récit的内在动力,“在且仅在”这样一个以其为追寻对象的进程中才能显现。鉴于文学“存在”的显现意味着对当时西方哲学存在思想的超越,因此,《亚米拿达》这类得以揭示文学“存在”的“纯叙事”完全可被视作某种本质的哲学行动。
最后,通过对文学“不可能”本质的揭示,布朗肖的“纯叙事”写作还将解开小说作品的源头之谜,并在小说作品的源头处敞开一个让作品不再可能的“无作”(désœuvrement)空间(Blanchot, L’Espace littéraire 44)。在传统观念中,艺术(文学)通常被视作一种从天而降的神秘,作为某种天赋,注入到伟大作家灵魂中,由此诞生出伟大的作品。在这一观念中,神秘天赋成为了小说叙事之可能性的绝对保障。然而,布朗肖所创作的以《亚米拿达》为代表的“纯叙事”让我们进一步看到,位于作品源头的并非从天而降的文学,而是文学源头的“不在场”,赋予叙事以可能性的也并非神秘的天赋,而是某个让叙事不再可能的空间:在这个空间中,作品返回自身的源头亦即文学,但文学永远不可抵达,作品因而变得不再可能。事实上,正是这个由文学之“不在场”形成的让作品不再可能的空间被布朗肖称作“无作”空间。我们会发现,“无作”空间指的正是《亚米拿达》中所敞开的让任何追寻都不再可能的“不可能空间”,是蕴藏于“黑夜”中的“另一夜”。如果人们感觉始终有某个光亮照耀在小说故事空间上空,因而让故事空间变得“可视”的话,那么布朗肖所揭示的“无作”空间则是隐藏在这个光亮背后的纯粹“黑暗性”,意味着小说作品中绝对“不可视”的部分。最终,可以说,正是对这个“不可视”的“无作”空间的承载将赋予小说作品以艺术性:该空间虽不是本质光亮本身,却意味着即将抵达本质光亮前的绝对“黑暗”;该空间虽不是文学本身,却意味着对文学的无限追寻,是通往文学的“通道”(passage)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