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学界对汉画图像意义的考索,大抵沿着两种路径展开:一是历史主义还原,认为画像描绘的是特定的人、事、观念、背景等。阮元《山左金石志》推测孝堂山石祠献俘和车马坠河情节,“即为墓中人实录未可知也”。叶昌炽赞成此说,并引申道:“汉时,公卿墓前皆起石室,而图其平生宦迹于四壁,以告后来,盖当时风气如此。”二是象征主义表现,认为画中的人和事都是象征性的。如日本学者林己奈夫认为,战争图表现的并不是墓主从军的经历或对显赫军功的纪念,而是如铜镜铭文“胡虏殄灭天下服”一样,表现了当时人们普遍的心理愿望。有鉴于图像能指和所指的模糊性、不确定性特征,对图像意义的阐释也应该秉持开放和多元的理念。某一类型图像产生之初往往是历史主义的,但在深入发展过程中常常会发生情节挪用和意义衍变,象征主义观念由此而生。所以,探索汉画意义时,不能狭隘地试图定于一尊,而应着眼多重意义去考释。
关于汉画像中的胡汉桥梁交战图像,至少有以下四种理解:一是墓主人戎马经历的再现和反映;二是对汉王朝宾服四夷的称颂;三是希冀“胡虏殄灭”、天下太平的美好愿望;四是亡灵渡过奈河、前往阴间的象征。我们在此重点关注的是第四重意义。胡人为什么会被借用为通往死后世界的障碍呢?胡人在中国的西北方,依汉人的观念,北方属阴。《史记•天官书》曰:“中国于四海内则在东南,为阳……其西北则胡貉月氏诸衣旃裘,引弓之民,为阴。” 《汉书•晁错传》曰:“夫胡貉之地,积阴之处也。”《焦氏易林》曰:“胡蛮戎狄,大阴所积。涸冻冰寒,君子不存。”汉人想象去往阴间的路上关隘重重,有深不可测的大河阻隔,大河桥头还有重兵把守。与中原地区成熟的礼乐教化制度相比,西北方的胡人属于蛮夷一类,他们在现实世界里经常与汉王朝发生战争冲突,具体到汉人对死后世界的假想中,无疑十分契合“妖魔化”的敌对形象。于是,他们通过类比思维,把阴间桥头把守的兵卒想象成了胡人的模样。反观秦汉墓葬陪葬器物,除金银财宝、日常生活用品外,往往还有军队、战车、兵弩等。大型墓葬如秦始皇陵、汉景帝阳陵、徐州狮子山楚王陵等,均随葬有批量的兵马俑,中小型汉墓也以图绘形式陪葬有属吏、兵卒。这种陪葬模式,一方面是为炫耀生前权力;另一方面是为死后继续享有特权,希冀在阴间带领所属军队,突破以胡人象征的重兵把守的关隘,顺利进入冥界。
进入东汉晚期,先前祠堂中常见的胡汉战争图销匿了,取而代之的是桥上交战图。交战双方也不是衣着装扮明显不同的胡汉人马,而是清一色的汉人对立势力。桥上交战图多配置在祠堂西侧壁的下部,或墓葬的前、中室横梁和墓门横额上。这一饶有趣味的变化,或许能从苍山元嘉元年汉墓题记中得到一些启示。苍山汉墓题记曰:“上卫桥,尉车马,前者功曹后主簿,亭长骑左(佐)胡使弩。下有深水多鱼者,从儿刺舟渡诸母。”“卫桥”通“渭桥”,内蒙古和林格尔东汉壁画墓中室西壁甬道门上方画像刻一大型拱桥,桥上方墨书榜题“渭水桥”。汉长安城渭水桥雄伟壮观,《水经注》谓其:“广六丈,南北三百八十步,六十八间,七百五十柱,百二十梁”。又,唐徐坚《初学记》云:“秦作渭桥,以木为梁;汉作灞桥,以石为梁。”近年考古发掘的渭水三桥遗址证实了历史记载,三桥均保留有桥柱遗存,其中西渭桥(马家寨渭河古桥)有三十二排桥柱,十一列竖立河床中。汉代自高祖开始,帝陵多选择建在渭水之北,皇家按照“渭河南边北宫门-渭河和渭桥-渭河北边墓地”的路线送葬。巫鸿在考察古长安城时敏锐地指出:“作为国君之所居的这种新型国都含有两个并列的中心:皇帝的宫殿和帝王陵墓。这种二元结构在高祖时期的长安已经出现:宫殿‘以及大市、武库和太仓’坐落在渭河以南,与生相关;陵墓建在渭河以北,与死相关。”他指出,在汉代人的思想意识里,人间和地府之间横亘着一条河流,人死魂灵要想到达冥界,必须跨越这条河流。而能够帮助过河的工具,要么是搭桥,要么是坐船。于是,汉人自然而然地把现实中的地理标志,转换为丧葬观念中阴阳两界过渡的枢纽。阴阳两界与渭河南北被用来模仿、比照,死者离开阳间前往地府的过程,就是踏过渭水和渭桥的过程。苍山题记正是对过桥画像的文字解释,也是对汉人进入冥界过程的想象和呈现。此外,从汉代流行的阴阳五行理论来说,汉人是通过阴阳、天地、男女等二元对立的哲学概念来认识和把握世界的,既然天上有天河(银河)和鹊桥,地下对应也有冥河(奈河)和奈河桥。信立祥说,汉画像中的河和桥,“显然是作为人间现实世界和地下鬼魂世界的分界线和幽明两界之间的通路而出现的”,“画像中的河桥图就是后世奈何桥的前身和祖型”。汉乐府《战城南》曰:“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裴回鸣。梁筑室,何以南?梁何北?禾黍而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莫不夜归。”这是一首描绘战争惨烈,哀悼战亡士兵的挽歌。表面上看“梁筑室,何以南?梁何北?”一句似乎与前后语境关联不大,颇让人费解。何谓“梁”,许慎《说文解字》曰:“用木跨水也,即今之桥也。”如果从汉代关于人死后渡过冥河前往阴间的生死观念来理解,这句话便迎刃而解了。死生阴阳两隔,犹如车辆南北易辙,通往阴间道路上的冥河“水深激激,蒲苇冥冥”,需要构筑坚实的桥梁才能顺利到达。从这个意义上说,《战城南》与苍山墓葬画像有异曲同工之妙。由此可见,车马过桥的桥和主人均为汉画构图重心所在,表现墓主正处于现实世界与地下世界之间的过渡阶段,试图跨越河流阻隔、前往冥界的象征寓意十分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