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叙事动机是切身的,他亲身参与了事件,事件给了他难以磨灭的印象,因此叙述者是带着感情回顾往事的,这样的叙述更多的是一种“内在生命冲动”(170)。《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尼克首先标榜自己是一个受人信赖,总被人倾诉内心,而自己常常是保持客观不轻易下评判的人。然而,在叙述中,又在无意识地流露出对人物的评价,例如对盖茨比的同情,与对黛西、汤姆等人的谴责。厄内斯特·洛克里奇等部分学者认为,尼克在道德标准以及价值观念方面存在局限,“他的判断和阐释不能被信任”163)。
尼克在与盖茨比的相处中,一开始客观叙述了他这位富有的邻居不同于旧钱的地方。盖茨举办那豪华派对,来赴宴的宾客来自社会各阶层,巨大的白色别墅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盖茨比举止大方,脸上挂着一种罕见的令人感到十分舒服的微。这是一个充满神秘感的又带着无限魅力的人物,然而这样一个人物,却住在西卵,与东卵截然不同的不属于富人的地区,尼克对西卵描述为“没东卵那么时髦”,但这“不足以表明两者之间那种怪诞而又有点邪恶的差异”。(4)东卵是那个物欲横流的时代的中心,黛西是活在那个时代中心的人物,而盖茨比被一个海湾隔离在了旧钱社会的边缘。
在尼克的叙述中,盖茨比努力让自己融入中心,成为上层社会的一员。然而他的表面光鲜在接下来的相处中被尼克看穿了,盖茨比拙劣的谎言与刻意标榜自己的高贵出身让尼克觉得他不再是个“神秘的大人物”,而是个“豪华饭店的大老板”,这样的评价暗含了尼开始觉得盖茨比令人鄙夷。而后,当知道了盖茨比对黛西的苦苦追寻与执着的精神后,叙述盖茨比偶尔闹出的笑话时就带着一种同情的色彩。原来他购买豪宅竭力敛财是为了接近黛西;他挥金如土,派对不停是为了有一天等到黛西光临;他在黑夜里多次隔海眺望绿光原来是因为他心里埋藏着一份经久不灭的对黛西的爱。在尼克心里,不再把盖茨比评价为一个暴发户,而是一个坚定的爱情与理想的守护者和一个勇敢的行动家。当车祸后,盖茨比穿着一身肤浅的粉色西装无措得站在汤姆家门口,尼克虽然觉得怪异,却被紧接着得知的他顶替黛西的事实震惊不已,着装的俗气无法掩盖尼克对盖茨比为爱情献身的精神的佩服。当盖茨比为了黛西与汤姆正面争锋,却被汤姆出言折辱“我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他是个私酒贩子,我猜得没错吧……药房的生意只是小儿科……你现在做的事才厉害。”(130)此番口舌争锋瞬间将盖茨比精心维护的上层人的伪装轰然击倒,发出令人尴尬的轰隆音。汤姆作为老钱的代表,发出了对盖茨比这样的新贵的不屑评价,就如同将盖茨比与上流空间的不和谐明示在大庭广众之下,踏碎了盖茨比为爱豁出去的决心与自尊。
当读者洞悉一切后再将思绪拉回到每一次盖茨比与人群交汇的空间,就会发现那是十足的“背离性空间”,这是一种“积极反讽,由于人物主观上的追求与空间上的要求不相适应,甚至背道而驰。”129)盖茨比的刻意与谨慎,从容与优雅最终变成了对人物自身的嘲讽。盖茨比的努力到此,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汤姆的评判直白地道出了事实,然而尼克对盖茨比充满了同情,他从自处的旁观者,不知不觉已经站在了盖茨比的一边。甚至在与盖茨比告别的时候,尼克完全抛弃了中心的立场,对盖茨比给出了一个正面的评价:“他们都是烂人”,“那帮混蛋全部加起来都没你高贵。”(149)情感的有色眼镜,让尼克对一个事实上从事违法活动的满嘴谎话的盖茨比充满的尊敬与同情,他的公正与中立在读者的求证的凝视下渐渐消减,尼克作为叙述者的可靠性不能不受到怀疑。
站在盖茨比门外,尼克情不自控地跳出了自设的公正框架,可以理解为隐含作者现身与叙事者暂时性地眼光合并。在小说结尾,盖茨比的遗体停留在空荡荡的大厅,与曾经奢华热闹的周末派对形成了戏剧般的冲击力。尼克的不吝赞美将读者一路读来的感动与忧思凝聚成深沉的同情,读者和尼克一样纷纷跳进了悲伤的情绪,一方面发现尼克所谓的公正、不轻易评价他人是虚假的承诺,他的叙述是不可靠的,同时又和尼克不自觉流露出的叙事评价产生观念一致。作者在前面所有的灵巧铺垫和刻意隐身在盖茨比华丽人生惨淡落幕时倏地暴露出来,喊出对盖茨比的同情,而菲兹杰拉德“巧妙地运用隐含作者对叙事的全方位控制对尼克自身的伦理位置提出质疑并动摇后者作为叙述者的可靠性。”使读者质疑叙述者尼克自立的正面的形象,从尼克不自抑的情感流露中挖掘出菲兹杰拉德对盖茨比实际上感到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