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粘不脱”在佛教典籍中出现的最早记录,是日藏《卍新纂续藏经》第68册所收《御选语录》一则:
……或问于坦然居士曰:世尊千言万语, 只要人见性。但这性字, 却是佛与衆生, 一切有情无情, 以至修罗非人等, 普同共具的。随你上天下地, 日生月落。明暗中边, 前际后劫。那一处脱却, 那一时粘住, 一切衆生, 凡耳所闻, 目所见, 意念所触, 观感所现, 种种因缘空色。那一件不可见, 那一件是可见, 且道性字是如何, 见时又如何。粘住则执缚, 脱却无归着。不粘不脱,是粘是脱。又早成合头头活套, 须直指一下落。
然而,《续藏经》是由日本明治三十八年至大正元年(1905~1912)间编订,其中《御选语录》则是由雍正编选的,根据卷册数看,属于编选自近世的部分。据此推断,“不粘不脱”并非如王士祯所言,出自佛经典藏,用于咏物诗评;而很有可能正好相反,因为文学评论而逐渐成为清代的常见话语;又因为与佛理融通近似,才最终进入内典。
逐字来看,“粘”和“脱”的对举,确实是佛教的常见话头。南北朝《大般涅槃经》中记载了一则经典的佛教故事:
如诸猎师,纯以黐胶置之案上,用捕猕猴。猕猴痴故,往手触之,触已粘手;欲脱手故,以脚蹋之,脚复随着;欲脱脚故,以口啮之;口复粘着,如是五处悉无得脱。于是猎师以杖贯之负还归之。……猕猴者喻诸凡夫,猎师者喻魔波旬,黐胶者喻贪欲结。……凡夫之人五欲所缚,令魔波旬自在将去,如彼猎师黐捕猕猴担负归家。
猿猴作为“心猿意马”、六根不净的凡夫俗子之代表,因为贪欲的“原罪”而被粘缚;这种“粘”非常恐怖,一旦沾染便无法自拔,所有的努力都只能带来更深的沉沦。
在之后的诸典籍之中,也往往可以看到以“粘”“缚”为代表的话语,来形容人被欲望统治的悲惨境地。尤其是在宋代,无论禅宗典籍还是诗歌评论中,“粘皮骨”一词都有出镜(有时亦作“粘皮带骨”“粘皮著骨”):
看他古人,二十年参究,犹自半青半黄,粘皮着骨,不能颖脱。(宋 ·圆悟克勤《碧岩录·卷八》)
这段话讲了一个苦苦修行而不得顿悟的故事。“颖”,说文解字注“禾末也”。《史记·平原君传》:“如锥之处囊中,乃颖脱而出。”可见此处的“粘皮着骨”,指的是与俗世仍然留有牵绊,不能超脱、顿悟。
而葛立方《韵语阳秋》则道:
作诗贵雕琢,又畏有斧凿痕;贵破的,又畏粘皮带骨。此所以为难。李商隐《柳》诗云:“动春何限叶,撼晓几多枝”,恨其粘皮骨也。能脱此二病,始可以言诗矣。
这里虽是广义言诗,但却举了李商隐咏柳为例,因此实际上也是“粘”这一概念在咏物诗语境中的第一次出现。在这里,“粘”的对立面不再是“颖脱”,而是“破的”。破的原意指射中靶子,从刘义庆《世说新语·品藻》“韶音令辞,不如我;往辄破的,胜我”开始,引申为了说话扼中要理。也就是说,在直指事的的同时,又不能“粘皮带骨”,这就是诗难写的地方。联系“雕琢”和“斧凿”的辩证关系,这里的“粘皮带骨”其实就是“破的”的过度化,也就是将语言过分露骨地直接集中于主题——所咏之物之上了,以至于诗句完全受到牵制,不能给人带来颖悟、超脱的美感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