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悲态”有多样化的形式和内容。经由呈现“悲态”而揭示浩瀚玄远的哲思与真谛,以及引发人们豁然通达的精神体验,既可被视为庄子“悲态”哲学的逻辑进路,也可被视作其特有的表达手法和书写技巧。
(一)难以逾越的天然局限:作为生存境域与心理样态的“无”
批判世俗之“有”而肯定“无”之“大用”,是老庄的一贯逻辑。“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庄子•齐物论》)“去知与故,循天之理。”(《庄子•刻意》)“故”本为“有意而为”,可引申为“诈伪”。老庄揭露机心、巧智、物欲蒙蔽自然性的实质,主张人们经由“日损”“损之又损”(《老子•第四十八章》)的功夫促成自然本质的“澄明”,从而达到“无己”“无功”“无名”“无情”(《庄子•德充符》)的境界。然而,人们之于“无”的体认与获得是充满艰辛和曲折的过程,只有极少数人能够通过“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庄子•大宗师》)的方式实现“同于大通”(《庄子•大宗师》),通达“无”之妙境。由世俗之有与终极之无间的悬殊而导致的求道过程之艰难,极度渲染了“无”之境界的深晦,也为人生理想的实现增添了诸多困惑与艰辛。
“无”不仅被庄子视为理想的精神高地和生存高境,也被用作描述人的心理样态和情感体验。“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庄子•在宥》)“窈冥昏默,皆了无也。”“愚芚”(《庄子•齐物论》)的圣人“如婴儿之未孩”(《老子•第二十章》)般纯真质朴,丝毫不受情感的牵绊和束缚。然而,人本质上是“有”,是立于天地之间的“实在”,有其难以避免的“阿喀琉斯之踵”。“人被毫无来由的‘抛’在这个世界上,鬼神不可靠,死亡不可知,人因此陷入绝对的虚空。这造就了富有中国特色的悲剧意识。”现实人生极难脱离“有”的范畴,“无”之深奥晦涩也较难与寻求安定执守的人类心理间形成真切关照。此外,庄子对拥有“无”之心境和状态的“神人”“至人”“真人”的多维度刻画与描写,虽能为人们的超越性发展提供指引,但也真切地反映出其作为理想状态的难以企及,从而似乎在以一种反衬的手法强化现实中人不可逾越的“天病”——天赋局限。
(二)短暂而荒诞的人生:片段性和戏剧化的“生”
庄子重生,以“养生”为主题的“养生主”阐述的是合理之生的原则与方式。在《庄子》中,万物在“生”处获得绝对意义上的等同,“齐物”“齐一”的前提是对“生”的尊重与珍视。不同于世俗之人“厚生-养生”的生命观和生活方式,庄子基于对自然生命的倡导而极力反对“厚生”。“悲夫!世人之以为养形足以存生”(《庄子•达生》)。诚所谓“五色乱目,使目不明”(《庄子•天地》,由生命有限引发的“厚生”是盲目恐慌的表现,其不仅无益于生命本色的彰显,反而对人之生具有不可逆转的危害。这种对待生命的不当行为,在庄子看来只能导致生之悲。“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庄子•人间世》)不可企及的“来世”与“往世”将人逼促于短暂的“现世”之中。庄子的“重生-养生”以“生”之有限为思想和情感依据。“天下欢之日短而悲之日长,生之日短而死之日长,此定局也。”由生之瞬时和短暂,珍视生命与热爱生活也便显得“不可待”,而由此引发的诸种“厚生-害生”的观念与行为,复又使得本就短暂的生命附加不可承受之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