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和骑士的行为都被定性为“疯癫”。
堂吉诃德在不耽于幻想时性格沉稳安静。在为自己取名为“堂吉诃德”之前,作为一个乡绅拥有一个葡萄园,耕地两公顷,同时是一名天主教徒。然而,他精神清醒时保持的忧愁含蓄和神智错乱时的狂躁却在书中以彼此交替的形式呈现。“他的镇定,他的严肃,他十分沉着的自我态度和克制,与他交战时狂怒的疯狂发作,形成非常不协调的对照”。
在塞万提斯笔下,堂吉诃德作为游侠骑士的冒险经历往往以他的遍体鳞伤告终——第八章中堂吉诃德将风车视为巨人并携带武器朝目标进攻。然而风车力量巨大,不仅将堂吉诃德的武器折损而且让他连人带马“卷到半空中再重重摔到地上”,尽管如此堂吉诃德还是以“他的邪术不能胜过我这正义的利剑”安慰自己;第十八章中他将绵羊群视为两大只军队,在山丘观察列数“完全是自己臆造出来的这一方和那一方们的骑士们的名字”,像闪电般冲下山丘,“在羊群中间狂扎乱刺起来”,并在完全战败后几乎如同“被打死了”一般……诸如此类的荒谬失败以及对失败后堂吉诃德惨状的描述,在书中俯拾皆是。塞万提斯赋予堂吉诃德虔诚的品格、对道德几乎苛刻的要求、善良的美德,但同时也赋予了他被戏弄的残酷命运,这种残酷不仅仅包含肉体接受的的痛苦,也包含精神接受的痛苦。且和第一部中的戏谑相比较,第二部中“引人发笑的残酷性达到了一个更高、更残酷的地步”。堂吉诃德每一次战斗,每一次对“黄金时代”的求索,都以令人发笑的癫狂形态展现。“堂吉诃德的理想也是塞万提斯所取笑的理想”——所寻求的理想和现实世界冲突,这导致堂吉诃德的行为也完全和现实世界“正常”行为相对立,无论他勇于战斗还是躲躲闪闪,所唤起的皆是周遭旁人的戏谑、嘲弄甚至棍棒相加,遭受这样的对待同时也加剧了他的癫狂。堂吉诃德希图以个人化的游侠骑士的行为将大众带领回归“黄金时代”,但最终却以闹剧收尾,在这样残酷的癫狂过程中,他实现了和“狂人”的相遇。他们的相遇毋宁说是荒诞版的“启蒙者”角色的重叠。
“狂人”和“骑士”一直试图启蒙的对象将他们视之为陷入精神错乱境地的疯子,所以堂吉诃德的冒险旅途中总是处于被“魔法师”戏耍取乐的境地。被启蒙者与启蒙者的关系如同“黑暗却不接受光”的譬喻。狂人翻古书却翻出连篇累牍歪歪扭扭的“吃人”二字,他意识到“他们想要吃我了”,但却又在被吃的恐惧中生出了“义勇和正气”来,所以他反复诘问路人“吃人的事,对么?”并在第十篇日记中将“吃人”的奥秘宣之于口。在这个部分里,“狂人”和他的大哥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但整个篇章的重心却不在于二人你来我往的彼此辩难,而在于“狂人”的启蒙演讲——演讲一开始套用了第二次西学东渐浪潮中“进化论”的观点,直言“吃人”的行为从野蛮人开始就存在,并且从原始蛮荒一直到革命者被凌迟的时代一直保持着,但是,这种行为是令人“惭愧”的。并因着“他们会吃我,也会吃你”的理由而呼吁“只要立刻改了,也就人人太平”,断言“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
可是,这场演讲并没能得到“狂人”期待的结果,他被掩住口鼻扔在黑暗的房间里。在他的幻觉中,横梁和椽子黑沉一片堆在身上,“万分沉重,动弹不得”,作为“启蒙者”的狂人被“被启蒙者”汹涌而来的敌意淹没了嘴,且于此同时又陷入了更深一层的迷狂——“我晓得他的沉重是假的”。幻觉世界中囚屋内的桎梏被更深一层的幻觉冲破,因为“狂人”豁然意识到自己偏要启蒙的使命,正如堂吉诃德在癫狂中对自己使命的认知一样,所以被打断的演讲得以延续下去,启蒙者也在毫无应答的宣讲中实现了和自我驳辩后的坦然,即作为“启蒙者”的我未必无意之中吃了他人的肉。但即使如此,或许尚有孩子尚未被人所食且从未“吃人”,作为启蒙者的“狂人”在最终的癫狂中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声。
这呼声是鲁迅作品中“乌鸦”和“花环”意象的聚合,同时也是“现代堂吉诃德”归来的标志。鲁迅笔下启蒙者和被启蒙者间吃与被吃的关系是他书写的永恒微妙主题,这种关系亦如堂吉诃德的游侠冒险旅程中的每次挺身而出和痛苦受挫。“狂人”和疯癫“骑士”跨越时空,在启蒙者的角色上实现了重叠。尽管“狂人”并没能拿起骑士的戈矛,但却能看到二者殊途同归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