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思想文化的熏陶下,人们对荆轲形象的认识都停留在一个崇高的层面:他是一个正义的侠士,是一个为了国家慷慨赴死的烈士。正如张承志在《清洁的精神》中所说:“伟大的《史记·刺客列传》著成,中国烈士传统得到了文章的提炼,并长久地在中国人的心中矗立起来,直到今天。”然而,莫言并不满足于再次以戏剧的方式复写司马迁笔下的“荆轲刺秦王”故事。在他的笔下,虽然人物和史实基本忠于司马迁的《史记》,但荆轲的性格特征及行为动机等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莫言对“荆轲”这一历史人物进行了现实化的塑造,荆轲不再是一个传统而神圣的侠士,他的形象被“矮化”了。本章将从三个方面阐释莫言笔下被“矮化”了的荆轲形象。
(一)走上侠士之路的荒诞
《史记·刺客列传》对于荆轲为何走上侠士之路,并未详尽阐释,开篇只对荆轲的身世背景做了简要介绍。荆轲“好读书击剑,以术说卫元君,卫元君不用[1](3066)”,无论是在榆次与盖聂论剑,还是到邯郸与鲁勾践博戏,他都没有得到赏识。到达燕国后,其“虽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沉深好书;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1](3067)。”莫言在此基础上生发想象,虚构了一条荆轲走上侠士之路的动机。《我们的荆轲》第七节“副使”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荆轲:你想不想知道我是什么人?我是说,你想不想知道我的历史?
燕姬:我没有堵住你的嘴巴。
于是,在燕姬的顺水推舟之下,荆轲在夜深人静之时袒露了自己的过去,道出了自己走上侠士之路的原因:他曾经欺负过邻居家的寡妇,还将一个瞎子推到井里,出卖过自己的朋友,还勾引过朋友的妻子......“总之,我干过你能想到的所有的坏事,为了赎罪,我才背上一把剑,当上侠客,不惜性命,干一些能够让人夸奖的好事。”在莫言笔下,被后人称颂的英雄荆轲,成为侠士的心理动机并不是出于如侠士道义般崇高的原因,其直接原因竟然是为自己年少之时做过的坏事赎罪,是为了化解做了坏事之后痛苦的心理,多么荒诞!
另外,在《我们的荆轲》“赠姬”一节,荆轲设想刺秦策略时,曾请高渐离和燕姬分别讲述了曹沫在柯地挟持齐桓公、专诸为公子光刺吴王僚、豫让为智伯刺杀赵襄子,以及聂政刺韩等四个侠义故事,试图从中吸取经验。与曹沫、专诸、豫让、聂政等侠客相比,荆轲不过是一个罄竹难书、劣迹斑斑的卑鄙之徒。莫言从荆轲最初的心理动机出发,消解了其作为侠士的初心。历史上的侠士代言人荆轲在这种荒诞化的塑造中被人为地“矮化”了。
(二)对于物欲美色的沉溺
在《史记·刺客列传》中,对于燕太子丹重视荆轲,以厚礼相待的细节,司马迁仅用一句话带过:“于是尊荆卿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造门下,供太牢具,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3071)”。从这句话中,我们并不能完全剖析出荆轲对这些美色物欲的态度。而在话剧剧本《我们的荆轲》中,莫言扩充了以往史料对于这一细节的描写,使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更加生动、深刻。
在《我们的荆轲》第三节“赠姬”中,在高渐离向荆轲、秦舞阳、狗屠等人讲述历代刺客的故事时,此起彼伏的幕后高传声可以窥见燕太子丹是如何满足荆轲所欲的。“太子殿下送牛一头、羊一尾、豕一只,供荆大侠与众侠士消受”;“太子殿下进锦缎十匹,美酒十坛供荆大侠与众侠士消受”;“太子殿下进良马三匹,高车一乘,供荆大侠使用”;“太子赠无价之宝,供荆大侠一人享用”。牛羊豕、美酒绸缎、良马高车、无价美人等,太子丹从各个方面来满足荆轲的欲望,以顺适其意。然而,挖掘荆轲对物欲美色的沉溺这一点并不是莫言首创的。《燕丹子》中有这样一段描述:
(太子与轲)后复共乘千里马。轲曰:“闻千里马肝美。”太子即杀马进肝。酒中,太子出美人能琴者。轲曰:“好手琴者!”太子即进之。轲曰:“但爱其手耳。”太子即断其手,盛以玉盘奉之。
可见,莫言对荆轲形象的描写虽然史实无据,但也是历史人物荆轲传说的另一侧面。夸大这一细节使得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更加生动丰满,也更加震撼人心。
另外,司马迁《史记》对于荆轲的爱情、日常生活都是避而不谈的,以至于传统意义上的荆轲就像一个扁平化的典型人物,一个没有爱情、没有自我的英雄。《我们的荆轲》里有荆轲这样一段自述:“侠士道里允许纵情酒色,但不允许对女人产生感情。这是我的启蒙老师和田先生反复教导过我的。他们说侠士一旦对女人动了感情,刺出去的剑,就会飘忽不定。”在传统侠士道里,侠士与女人就像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而莫言却在《我们的荆轲》虚构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角色——燕姬。荆轲与燕姬的情感纠葛贯穿刺秦始终。荆轲与燕太子丹的第一次交锋也是荆轲与燕姬的第一次见面。初见之时,三次“注目”,荆轲已被燕姬深深吸引了,如荆轲所言,“从见到你那天我就产生了异样的感觉,感到包裹着内心的那层冰壳正在融化,心中慢慢溢出了软弱的温情”。随着剧情的发展,燕姬被燕太子丹赐给荆轲,荆轲对燕姬激情而大胆的表白,二人深夜富有哲学意味的对话,直至最后荆轲将匕首刺入燕姬的胸膛。二人的情感线索与刺秦计划交织并行,许多情节,如荆轲走上侠士之路的原因、刺秦的最终结果、甚至作品中所涉及的所有人的性格,都在这条线索的串联下合而为一。
在这整个过程中,荆轲不断成长,完成了自我的蜕变。同时,莫言笔下的荆轲有了对爱情的渴望,更加鲜活。正是这种不再高高在上,而被“矮化”到了人世间,充满人性与成长的荆轲形象令读者将历史故事与日常生活紧密地结合起来,引发了当代受众的共鸣与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