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前文所述,笔者将“诗笔”的含义概括为“诗的笔法”和“诗家之笔”,前者侧重叙述上的语言特征,后者侧重意蕴上的抒情特征。而陈鸿的《长恨歌传》正具有这两个方面的特征:一方面运用大量的骈体对语叙事状物,并且在情节叙述上采用虚实结合的诗法,进一步扩大语辞的意蕴包容量;另一方面通过环境的烘托渲染作用创造出含蓄绵长的诗境,着重于抒情达意。
(一)语言的凝练性——叙事雅洁,化用巧妙
在中唐传奇中,《长恨歌传》(除去篇末所附的《长恨歌》)的篇幅属于短小精炼一类,全篇不过两千字,叙事时间却从开元中横跨天宝十五年及其后八年,直到宝应元年的夏四月玄宗“南宫宴驾”。正如鲁迅先生所言:“杨妃故事,唐人本所乐道,鲜有条贯秩然如此传者”,究其原因还在于《长恨歌传》的叙事语句具有的极大的包容空间,即凝练性。
全篇传奇不仅“用对语说时景”,讲求对仗,而且沿袭《诗经》的典型句式,多用四字句、三字句叙事,如“进见之日,奏《霓裳羽衣曲》以导之;定情之夕,授金钗钿合以固之。又命戴步摇,垂金珰”、“时省风九州,泥金五岳,骊山雪夜,上阳春朝,与上同行辇,止同室,宴专席,寝专房”等都是极为典雅工整的句子。除了句式上的相似,笔者在阅读过程中捕捉到该传中更有直接化用《诗经》的写景段落——“时移事去,乐尽悲来。每至春之日,冬之夜,池莲夏开,宫槐秋落”,此句与《诗经·唐风·葛生》中的“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有异曲同工之妙(下文还将对两者进行意蕴上的对比分析,在此不再赘述)。这种对《诗经》句式及意蕴的化用,使《长恨歌传》在叙事上具有诗一样的精炼且富有节奏感。
另外,该传还值得注意的“诗笔”之处是正文中引用的两句民间歌谣,即“生女勿悲酸,生男勿喜欢”与“男不封侯女作妃,看女却为门上楣”。此处直接迁移民谣成句并将其融于文本以凝练叙事,仅用两句话就表达出了双层含义:一是借旁观民众之口,侧面反映杨妃受宠之盛;二是透过民谣的广泛传唱特点,反映了杨贵妃专宠现象对当时社会家庭的影响之大。此外,这两句民间歌谣又通俗易懂,读来朗朗上口,给该传奇更添一份韵律感。
(二)时空的跳跃性——虚实相间、起承转合
在叙事场面上,《长恨歌传》主要围绕着唐玄宗与杨贵妃二人展开。其中对玄宗赐浴华清宫和杨贵妃专宠六宫的场面描写相对细致,但在时间与空间的跳跃幅度却很大,如从“省风九州”直接跳到“泥金五岳”,“上阳春朝”更是紧跟“骊山雪夜”,中间没有其他过渡片段,明显不符合一般小说的连贯性特点。不过,笔者认为此处并不是《长恨歌传》在体制上的不成熟,反而恰恰体现了小说详略得当、重点突出的特性。这种时空上的跳跃性,笔者认为可溯源到“虚实结合”的诗家之笔,即利用一组组意象的连续拼接,使画面与画面之间留下虚白,通过激发读者的审美想象空间来扩充语辞的内涵包容量,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马致远的散曲《天净沙·秋思》之“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
另外,在李杨爱情的变化发展中,简略提及了当时的社会背景,而其中政局的变动发展之间也有很大的时间跨度。笔者认为这不仅是史家叙事的特征,也可看为诗家作诗之笔法。先以“天宝末,兄国忠盗丞相位,愚弄国柄。及安禄山引兵向阙,以讨杨氏为词”为例,短短二十八字将事件从杨妃专宠过渡到安史之乱,从而在隐形层面上将这两件事情归结为因果关系;随后“潼关不守,翠华南幸”,国忠死于道周,贵妃死于尺组之下,寥寥几句又将马嵬事变的重心放在杨氏之死。由此两处可见诗家之起承转合的笔法:先以安史之乱承接六宫专宠,再以马嵬事变暗合杨妃之死,综合指向作者陈鸿意欲表现的美色误国的批判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