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比米修斯的遗忘过失象征着人的记忆自一开始就是技术性的,人的记忆是有限的。“记忆自始便是失忆”。对人而言,遗忘是自然状态,而记忆是例外。在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看来,“人的记忆就是一种讲述,一种诉说,遗忘是其中必要的组成部分” 。数据科学家维克托·迈尔-舍恩伯格认为“遗忘并不是令人困扰的缺陷,而是一种足以救命的优势”。遗忘有助于社会的和解和个人的自新,法国哲学家保罗·利科认为“遗忘属于记忆及其对过去忠实性的问题域”,“记忆的平抚、宽恕正在于此” [8]556,“记忆之术是对遗忘的一种极端拒绝” 。遗忘有助于个人的自我身份认同,遗忘是建立自我过程的一部分。遗忘对学习、成长过程具有决定性作用,因为记住很难而且代价昂贵,所以人不得不谨慎选择记忆的内容。大脑不断忘记那些被认为与当下和未来无关且无用的过往细节,遗忘的作用在于帮助个体遴选记忆内容从而使个体利用过去的经验来进行当下的行动。如果没有了遗忘,人在做每一次抉择时都会记起过去所有的选择,对现实情况感到不适与疑惑,这会使人变得犹豫不决从而丧失及时判断、决策与行动的能力。在美国哲学家玛莎·努斯鲍姆看来,“能力意味着选择的机会”,没有了遗忘的能力,人只能陷在全面记忆中,妨碍了其聚焦重点的分析判断能力;痛苦和悲伤的记忆永久地跟随个体,人无法摆脱也就无法获得自我治愈的能力;过往的错误和遗憾的不断被提醒,人的改变和发展被拒绝承认,原谅成为了困难的事情,人再也无法活在当下。
随着数字技术与全球性网络的发展,人类已经从模拟信号时代进入了数字时代,数字技术已从根本上改变了记忆的内容和方式,使人抛弃了遗忘的能力,取而代之的是记忆全面数字化。遗忘能力的消逝源自过去几十年的数字技术突破降低了存储和提取数字记忆的成本,促使人强烈且持续地共同使用数字记忆。对个体而言,遗忘已经变得比记忆昂贵,毕竟遗忘意味着需要花时间去选择。例如随着智能手机、云端应用的内存不断扩大和相机不断追求高清晰度,个体对感知型的第一记忆不再进行遴选,而是全部保存,全部记住,个体进入了一个超记忆性的世界。
数字记忆技术的发展,记忆和遗忘的原有平衡被打破了。“记忆成了常态,而遗忘反而成了例外”,遗忘成为了奢侈品。记忆的数字化无疑提高了个体的记忆的准确率和效率,海量且易检索获取的数字记忆与算法结合还有助于预测社会发展。尽管数字记忆目前还存在一些技术问题,但人会不断渴求更加完整的数字记忆,这将导致整个世界被设置为记忆默认模式,遗忘不再被允许存在。数字记忆依靠数字存储器为个体提供了记忆的延续和保存的策略,甚至超越个体的生物性死亡获得数字性永生。依据持留的有限性原则,即“无论其形式如何,滴水不漏的记忆都是不可能的,因为记忆就是遗忘,只有上帝不会遗忘”,原本有限的人类记忆随着数字技术发展,数字化的第三记忆变成了上帝的记忆,一种彻底消除遗忘的无限性记忆。
在一个没有遗忘的世界中,个体首先面对的威胁就是失去对自己记忆信息的控制。个体拥有个人身份、经历、经验、情感等关于自己的私人信息,个体可以选择哪些记忆与他人分享或不分享。但随着数字设备的不断小型便携化,快手小红书等短视频应用的兴起预示着未来会涌现更多“小老弟”在所有的场合进行数字化记录,在学校、家庭、办公场所等无处不在的智能化设施每时每刻都在自动化记录,并且不顾是否经过许可就加以存储。个体的数字记忆注定要被共享,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数字记忆的不可避免的全面共享性让个体在当下丢失了自己的记忆信息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