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哈尔滨、天津历史文化形态进行塑造时,迟子建、王松各有考量,前者采取内敛风格、回望叙述,后者则选用外张风格、在场叙述。然而不可否认的是,群像式书写是二人共同首先采用的叙事策略。
最能代表一座城市的,并不是个人,而是世代生存于此的人类集体。因此,在这个意义上,这两部作品与《长恨歌》不同,《长恨歌》以王琦瑶追求虚荣而最终惨死的人生轨道,揭示了上海这一繁华都市背后的人造与虚幻,属于以个人命运折射城市历史文化的寓言式写作。而《烟火》《烟火漫卷》则与这一策略拉开了距离,采取了群像式书写——而非将大部分笔墨集中于一人身上。
为了达成这一策略,“套盒式”的叙述手段都被两位作家加以运用。略萨认为,“套盒式”的叙述是指作品中一个主要故事底下也会派生出各种次要故事,如同大套盒里面装着小套盒一般,在这个过程中,各色人等被逐一推向舞台的前方。在《烟火漫卷》中,刘建国与黄娥是主要的人物,通过刘建国寻找铜锤,以及黄娥寻找卢木头这两个主要事件,于大卫、谢楚薇、老郭头、陈秀、大秦、小米等人物纷纷登场。而当我们从空间的维度去关照《烟火》时,便会发现这种“套盒式”手段更加明显,作品中的“侯家后”可以视为一个最外层的大套盒,所有的叙述都在其内部进行,以来子为中心,小说依次串联起“狗不理包子铺”“吉祥水铺”“福临成祥鞋帽店”等街市场景,并逐一描摹刻画老瘪、王麻杆儿、高掌柜、马六儿、刘大头等五行八作的人们,赋予其血肉饱满的个性形象。这便是二人在群像式写作时的重要策略。
事实上,群像式书写是很考验一位作家的写作功底与叙事技巧的,巧妙的群像写作,如《水浒传》,尽管有多达一百零八位好汉,“然而全在同而不同处有辨……形容刻画来,各有派头,各有光景,各有家教,各有身份,一毫不差,半些不混,读去自有分辨。”相反,群像式书写也容易滑向人物的罗列,使得人物形象流于疏浅,无法与城市气质的表达形成呼应。在这一点上,我以为《烟火》是略好于《烟火漫卷》的。《烟火》往往利用人物对话、行为,寥寥数笔便能刻画出充满情义的天津小市民、恃强欺弱的洋人、唯利是图的汉奸等,且恰恰与主题的表达环环相扣。
如小说书名所暗示的那样,群像式书写是两部小说共同的叙述策略。在两部作品中,每个人物都是哈尔滨、天津历史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都是城市中不可或缺的存在主体。要使得一座城市的气质跃然纸上,至关重要的是将城市中的人物写活,换言之,书写城市的历史文化,归根结底是书写城市中的众生相。对此,迟子建与王松几乎是达成了一种默契。在这种理念的参照下,没有任何一个人物的存在是赘余的,他们的意义同样重要,他们共同组成一幅朝气蓬勃的城市烟火画卷,构建了充满烟火气息的民间历史。
当然,迟子建与王松在城市历史的叙事中,也有诸多策略上的差别,如历史的叙述风格、历史的叙述时态等方面的迥异,从而使得其笔下的哈尔滨、津门的历史文化形态的差异化更加明显。
首先,从历史的叙述风格来看,《烟火漫卷》中的历史叙述是内敛的,历史被藏匿于迟子建散文式的笔调中,而《烟火》中的历史叙述是外张的,突出政治历史大事件对民间秩序的影响,甚至直接将历史事件作为推动情节的驱动力。
在我看来,《烟火漫卷》与《烟火》的叙述风格,可对应用“阴柔”与“阳刚”来作出比喻——这不失为一种以形象的方式理解文本的路径。这种差异,背后原因或许与作家本人的个性气质有关。在《烟火漫卷》中,历史的存在是相对而言隐蔽的,而对哈尔滨的风情与景观的描刻才占据着叙述的主流。与其说迟子建是在郑重地讲述这段东北历史,不如说她是在闲适的絮语中,漫不经意地将哈尔滨的历史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