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静静的嘛呢石》中被孙悟空面具吸引的寺庙小喇嘛，到《老狗》中父子间马与摩托、买狗与买狗的对比，《五彩神箭》中出现的传统弓箭和现代弓箭，以及到《塔洛》中以塔洛为代表的单纯甚至落后的传统藏文化和以杨措为代表的极具魅力但是也充满危险的现代文化之间的矛盾与纠葛，传统和现实犹如一曲永恒的复调唱响在万玛才旦导演的作品中，它们相互纠缠、浑然一体，构成了万玛才旦电影作品的独特魅力。同时，随着万玛才旦导演电影作品的不断成熟，二者之间的冲突也逐渐激烈起来，《气球》可见一斑。为此，万玛才旦放弃了克制冷静的固定长镜头，从一开始温柔、慈悲、不介入的凝视转向了摇晃的、更加贴近人物，也更加贴近观众的视角。
在影片中，这种传统与现实之间的纠葛集中体现在主要人物身上。卓嘎的丈夫达杰是一名普通的藏地牧民，在他身上，一方面他是如郁丹在《万玛才旦电影中的佛教景观》一文中所说的与老年人形成对照的年轻人。当孩子们的爷爷看到电视上试管婴儿的新闻时，觉得试管婴儿很奇怪，可能经书里说的世界末日就要到了，达杰反驳父亲道这是科学。影片“通过年轻人和老年人之间的关系，表现传统和现代之间的矛盾，其中老人坚守传统价值观和习俗，而年轻人容易偏离传统价值观念”。但是，另一方面，他是传统观念的捍卫者。达杰深信上师所说的卓嘎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孩子爷爷的转世，甚至在卓嘎想要打掉孩子时，打了卓嘎一巴掌。当卓嘎躺在手术床上，达杰带着大儿子江洋急匆匆冲到医院阻拦。在这方面，他和他更年轻的儿子都成为了捍守传统价值观和习俗的战士。
相比起达杰，传统与现实之间的矛盾在影片的主体人物卓嘎身上更加复杂，也更加激烈。影片中，在孩子们爷爷去世后，卓嘎意外发现怀孕，正应了上师所说的，孩子们的爷爷会轮回转世到自家。无论是丈夫达杰，还是大儿子江洋，亦或者妹妹卓玛都希望卓嘎能生下孩子。但是，大儿子江洋还在上学，两个小儿子年纪又小，家庭的经济状况不容乐观，再加上生育政策的规定，卓嘎本身更想要打掉孩子。在这方面，她是更偏向于现实的。但是，在面对妹妹卓玛和老师德本加的感情时，卓嘎将德本加送给卓玛的书扔进火中，又欺骗二人，使得二人不得相见，消解之前的心结。这其中虽然有卓嘎不希望卓玛再受伤的原因，但是更多的是因为她将自己当作是俗世的人，而将卓玛当作是脱离俗世，属于传统信仰世界的人，因此十分粗暴并且冷酷地为卓玛做了选择。在这个方面，卓嘎是更倾向于传统的，她认为妹妹卓玛出家修行，皈依佛门，那么就应当斩断尘思，不染世俗之事。但这种观念在卓嘎心中也是摇摆的。在妹妹用传统信仰的观念劝说卓嘎留下孩子后，影片通过一个超现实的片段，使得卓嘎在窗户的倒影中看到未剃度的妹妹，展现出卓嘎对曾处在俗世之中的妹妹的怀念，也体现出卓玛在传统与现实的矛盾中的挣扎。
尽管在故事的结局也没有交代卓嘎是否打掉孩子，但是万玛才旦导演在传统与现实这对矛盾中“拉偏架”的态度还是很明显的。首先，卓嘎身为一个藏地女性，她面临的是由“祖、父、子”构成的以男权文化为表象的传统文化的束缚和压迫。作为“父”的达杰，甚至作为“子”的江洋，都想要卓嘎生下代表着爷爷转世的孩子。尽管卓嘎的身体属于自己，但是她已经失去了绝大的话语权。其次，影片中的现实元素被不断地“减魅”，例如避孕套被戏谑化成为孩子的玩具，代表现代医学的周措被塑造成无法真正帮助卓嘎的朋友。而传统元素又被不断“加魅”，神秘的未露出脸的上师，庄重神圣的宗教仪式，频繁出的宗教元素。和睦四兄弟的传说，不断点燃的酥油灯，甚至雨中达杰坐在文成公主像下，文成公主本身也被藏人视为绿度母菩萨的化身。但是，这并不能说明导演万玛才旦在其中的态度，正如他曾在采访中所说的他并不拒绝现代化，他的作品“呈现的并不是现代和传统之间的二元对立，而是一种现实的状态”。无论是在现实和传统中的纠葛和挣扎，抑或是对于传统的偏向，皆是藏地藏人们真实面临的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