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心理学建立以来,在研究方法上一直存在两种取向:一种是以观察、实验、测量、统计等自然科学方法为主的实证主义取向,一种是以体验、理解、解释、本质直观等人文科学方法为主的现象学取向。前者以构造主义、行为主义、信息加工心理学为代表,后者以精神分析、完形主义、人本主义为代表。国内外关于现象学方法的讨论不胜枚举,总体来看,现象学方法在以下几个方面与实证主义方法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首先,现象学方法反对简化主义,主张回到事物本身。简化主义追求一般性,寻找普适的原理和法则以描述和解释事物,这也意味着一种原理越是简化,其概括的范围越大,越具有一般性,其对事物个性的表达丧失得也越多。而现象学认为,任何一种现象、事物都有其特殊性,也有其自身的意义,只有通过对特殊现象进行具体地直观、分析和描述才能洞见一般本质,而不是简单粗暴地使用奥卡姆剃刀削除现象不符合理念的部分。其次,现象学方法反对自然科学中流行的因素分析思维方式,也反对将感官经验作为认识论基础,强调通过意识机能实现对事物的整体、形式、性质进行直观。因素分析式的研究往往关注构成事物整体的微观结构或对象的某一个方面,认为了解部分是认识整体的关键。自然科学的分析式思维方式常常以数学的计算和逻辑推演为基础。这种数量化的经验分解在对人的意识与人格进行说明时会令研究对象在一定程度上失真。洛采(H. Lotze)所言的“计算世界的进程并不意味着理解世界的进程” 转引自正是指出了数量化分析存在的弊端。而作为心理学、人类学之基础的现象学则以意识对事物的整体把握为手段,即所谓的本质直观方法。这种方法不同于感性的直观,是一种对范畴和形式的非感性直观。本质直观相信人的核心认识能力是内在的理性,感官经验、数学计算、逻辑演绎都是本质直观的手段和材料。认为本质直观对经验具有优先性,即理念为现象奠基。第三,在实证主义精神的影响下,自然科学身份的心理学越来越远离人的主观内在世界,而关注外显行为,并通过外在可观察的表现对人的内在“黑箱”进行推论。这样,停留在描述经验层面规律的实验心理学只是外在地将有机主体置于物理的空间范畴中,使其成为物理因果的一部分。国内现象学者倪梁康认为,精神科学的研究应以动机的理解和诠释为主,而非以物理因果解释和说明为主。今天的心理学还只停留在“粗糙的经验观察学说和实验学说水平”,在原则上,这样的心理学类似于“在精确的、建基于新的数学物理学上的天文学出现之前的观察天文学”。相反,现象学立场的心理学始终关照人的内在体验和精神世界,强调通过意识的结构和机能以及内在动机来解释外部行为。
作为现象学发展的一个分支,解释学将现象学的本质直观过程运用于对理解过程的解释中。认为理解活动在根本上是一种凭借内心体验去把握直接呈现在意识面前的现象的直观,这些现象可以是自然景观、艺术作品、文学作品、历史资料等所有待理解的事物和文本。理解不是人对自己之外的其他对象的冷静观察或沉思,而是对人自身存在意义的阐述和把握。
与现象学相同的是,解释学也旨在超越近代科学方法论所设置的界限。近代科学将主体和客体看成是两个分立的静态存在,认为知识就是对事物本身所具有的事实的把握,而真理就是使主体的认识尽量地与客观现实相符合。解释学则强调理解者和被理解者的相互交融、相互渗透和相互依赖。在解释学的创立者伽达默尔看来,自然科学的真理观与方法论不能运用于哲学的经验、艺术的经验和历史的经验,这些非科学的经验,不能通过科学方法论加以证实并显现自身。因此,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在研究志趣、研究属性和研究方法上都是不同的。国内哲学家邓晓芒认为,人文科学与自然科学的根本区别在于,“它是人类自我意识的本体性的、而非工具性的体现,它从科学的间接性回复到了直接性,它不是向外扩展而是向内深入,不是从必然出发而是从自由出发,因而它不具有自然科学的严格可重复性、可验证性和可规范性,不能通过定量方法而揭示内在程序。自然科学将感性抽象化,人文科学却要求并归结为每个人切身的体验和直观”。
通常,心理传记学被界定为对个体整个生命历程的研究,旨在发展能够描述人格发展的心理学理论。心理传记学研究强调文本释义的重要性,注重最初的印象和解释,借助相关定量和实验研究,并介入研究对象的社会、文化与历史脉络中,实现对个体的生命历程的重新诠释。心理传记学强调研究者与被研究者的经验互动和交流,虽然这种交流是隔空的,但在阅读和整理资料的过程中,研究者和被研究者均会发生变化,研究者个体的成长也在发生。由于心理传记学对个体的生命故事和生命体验进行细致的描述和解释,因此,在研究方法上被视为一种现象学-解释学生命叙事分析(Phenomenological-hermeneutic Life-narrative Analysis,PLA)。这种方法与解释-现象学分析(Interpretative Phenomenological Analysis,IPA)有很多相似之处。它们都是现象学和解释学融合的质性研究方法,都关注人的内在经验等。但在具体细节上,二者又是相区别的。IPA的研究过程体现为一种双重诠释,即研究对象尝试理解自己的生活经历,研究者再对研究对象的理解加以理解。旨在通过对交流过程中的语料进行分析,揭示中心主题,展现并理解个体内在经验的丰富性和多样性,目的是深入理解一个人如何在特定的环境中围绕个人和社会经验及事件建构意义,尤其是特殊经历、事件及生命状态的意义。因此,IPA的研究对象一般是现世的。Zelda Gillian Knight认为,IPA是Smith (2004, 2008, 2011)提出的一种用于现象学研究的方法,这种方法并不适用于生命叙事研究。相反,PLA关注个体整个生命历程,是运用现象学和解释学方法来处理有关个体生命的记述资料,以研究个体人格发展的问题,因此适用于所有试图从现象学视角解释人类生活事件和生命经验的生命叙事研究,包括心理传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