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克莱齐奥作品中的儿童形象生态批评
[摘 要] 勒克莱齐奥作为当代著名的生态文学作家,在作品中塑造了一系列具有文明批判意义和生态审美价值的儿童形象。作家透过儿童的视野,展现了儿童与现代文明的格格不入以及向着自然家园的逃离;他以诗意的笔触,描绘了儿童眼中纯净和谐的美丽自然,揭示了儿童对自然家园的本能之爱,指出了像孩子一样亲近自然、回归人的自然天性是人类走出文明危机,实现诗意地栖居的重要方式。
[关键词] 勒克莱齐奥;儿童形象;生态批评
Eco-criticism on Images of children in Le Clézio’s Works
Abstract: Le Clézio, as a contemporary well-known writer of eco-literature, portrays a series of children with a sense of civilization criticism and a value of eco-aesthetics in his works. He demonstrates the discordance between the children and modern civilization, and their eagerness to escape toward nature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children. With poetic writing, he describes pure, harmonious, and beautiful nature in the eyes of children, illustrates their instinctive love for nature, and points out that keeping on intimate terms with nature and returning to humans’ natural instincts like children is an important method for mankind to shake off civilization crisis and realize poetic habitation.
Key words: Le Clézio; Images of Children; Eco-criticism
一、引言
勒克莱齐奥作为当代著名的生态文学作家,在他的作品中始终表达着对生态危机的思考和关注,表达着对现代文明的反思和批判,以及对回归人与自然和谐家园的向往。同很多生态作家一样,儿童是其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人物形象,是作家对现代文明进行批判、探索乌托邦式的美好家园的主体和依托。儿童形象以及儿童的视角,既是作家对童年生活进行回忆和想象的生动文学再现,更具有深刻的文化价值隐喻和生态批判指向。
本文将运用儿童视角叙事理论和生态批评理论,对勒克莱齐奥代表作品中塑造的经典儿童形象进行分析,对其蕴藏的深刻的文化价值和生态批评价值进行解读,以揭示作家笔下的儿童形象的共性特征;并通过儿童视角的文学文本分析和价值批评,揭示作家对现代文明的深刻剖析和批判、对儿童眼中自然之美的诗意刻画、对儿童形象所寓意的人类童年时代的深情讴歌,以及对重建人与自然和谐平衡、人类诗意地栖居于大地的美好畅想。##end##
二、勒克莱齐奥笔下的儿童形象
勒克莱齐奥并不是一位儿童作家,他的小说,甚至包括所谓的儿童小说,也不是专门写给儿童看的奇幻冒险或寓言故事,而主要是给大人看的、以文明反思和生态批评为主题的作品。然而,儿童却是作家笔下反复出现的人物角色,是作家有意识地塑造的与成人世界对立的人物形象。作家在这些儿童形象身上对象了深刻的社会文化内涵,表现出丰富的生态批评和美学理想,从而塑造出一个个形象鲜明、个性迥异却又有着共同价值指向的儿童形象。
儿童叙事理论认为,儿童是一种独特的心理原型和叙事视角,儿童以不同于成人的眼光去关照陌生的成人世界, 展现不易为成人所体察的纯真的儿童世界和原始野性的自然生命情境的他种面貌。“一般意义上的儿童视角指的是小说借助于儿童的眼光或口吻来讲述故事,故事的呈现过程具有鲜明的儿童思维的特征,小说的叙述调子、姿态、结构及心理意识因素都受制于作者所选定的儿童叙事角度。”[1]勒克莱齐奥塑造了一系列具有独立个体特征和批判审美价值的儿童形象,分析勒克莱齐奥作品中的儿童形象,有助于我们从儿童的视角理解小说与作家心理的内在沟通,理解作家寄予小说的文学批评价值和生态美学思想。
《蒙多及其他故事》(Mondo et autres histoires)[①]是勒克莱齐奥1978年创作的首部短篇小说集。较之以前的创作,它是作家第一次以儿童为主要人物来展开情节,以儿童的眼光来观察人类社会、展现物质世界。小说集收录了八部短篇小说,其中塑造了典型儿童形象的有《蒙多》、《吕拉比》、《活神仙的山》、《从未见过大海的人》、《哈扎朗》、《天上的居民》、《牧羊人》。《蒙多》讲述了与故事同名的小男孩蒙多的故事。蒙多来自远方,然而“关于他的家庭、他的住所,人们一无所知”[2]。他似乎生活在现代文明的边缘,没有父母,也没上过学,不识字。他在这座无名城市的边缘地带,靠乞讨施舍为生,与野狗和其他流浪者为友,以天地荒野为家。蒙多对现代文明和物质社会的压迫有着天生的敏感和厌弃;与此相反,他喜欢与大自然接触,喜欢生活在靠近大海的地方,对自然中的非人类生命有着儿童本能的平等视野和强烈热爱。
在该小说集的其他故事以及作家随后创作的小说中,作家塑造了一系列和蒙多类似的儿童形象。这些儿童形象具有很多超越文本的共性特征。
一是身份的无根性。具体表现为儿童生活中家庭或者说父母角色的缺失。和蒙多一样,《吕拉比》中的小女孩吕拉比很久都没有见到她的父亲了,似乎父亲只生活在小女孩不断写给爸爸的信中。《哈扎朗》中喜欢给生活在拉迪格贫民窟的穷孩子们讲“哈扎朗”理想国故事的年轻人马丹则来自遥远的地方,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世;爱听他讲故事的小女孩阿里拉也是父母早亡。《天上的居民》中名叫小苦难的小女孩,以及《牧羊人》中因迷路而闯入荒原的城里孩子加斯帕尔和他遇到的四个牧羊的孩子,甚至就像大地上唯一的人类生命,孤独地生活在天地之间。在勒克莱齐奥后期创作的小说如《寻金者》(1985)中的主人公阿力克西,以及《乌拉尼亚》(2006)中的达尼埃尔,都因父亲在战争中失去消息而不得不面对缺乏父性的童年。
二是对现代文明的逃避。作家笔下的小孩虽然大多生活在城市物质文明的环境下,然而他们却显得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最直接的表现就是这些小孩从来没上过学,如蒙多和《沙漠》(1980)中的北非沙漠女孩拉拉;或者即使上了学,他们也想尽一切办法逃离学校,逃离城市,如吕拉比、达尼埃尔,以及《乌拉尼亚》中生活在人类理想国度“坎波斯”中的孩子们。
三是社会生活的边缘性。流浪和寻找几乎是所有主人公的生活内容,同时也是作家在小说中刻画人物性格、表现主题的重要方式。孩子们或流浪在现代文明的城市边缘,用儿童纯朴的眼光打量着肮脏丑陋的成人世界,如流浪在城市文明边缘的男孩蒙多、《沙漠》中漂泊在法国大城市马赛的北非沙漠女孩拉拉、《金鱼》中因被拐卖而在欧洲和美国不断流浪的北非女孩莱拉;或逃离充满成人色彩的家庭和被现代文明法则束缚的学校,到大自然中流浪,寻找真正的自由,以逃避成人世界的禁锢,如《蒙多及其他故事》中的吕拉比、达尼埃尔;或在荒野中寻找充满野性美丽和原初和谐的自然家园,如误入山谷的加斯帕尔和四个以荒野为家的牧羊小孩、《寻金者》中的阿力克西和他在异域孤岛上遇到的与自然和谐相融的马纳弗族少女乌玛,等等。
三、儿童形象的文明批评
儿童形象是勒克莱齐奥创作中偏爱的人物形象。这既是一种传统的文学表现形式,同时作家又赋予了儿童形象新的价值内涵和审美旨趣。尤其是在现代文明导致的各种危机背景下,儿童的天真、单纯与成人世界的争斗、逐利,儿童眼中的纯美自然与物质社会的阴暗、丑陋形成了鲜明对比,儿童的心智特性使他们对成人世界有着更为直观和敏感的认知,对自然有着发自内心的本能之爱。勒克莱齐奥通过塑造的一系列儿童形象,从儿童独特的视角和内心去观察和表现成人世界,从而表达了对现代文明种种弊病更为深刻的揭露和更加犀利的批判。
在阐释其文学批评和生态美学思想的哲学随笔《大地上的陌生人》(L’Inconnu sur la terre)中,作家鲜明地表达了对当下文明世界的批判,指出“成人的由各种知识体系构筑的世界错综复杂,令人憎恨”;成人的世界“充满虚伪和谎言,遮蔽甚至消弭了现实和真相,从而让世界变得贫瘠”。[3](240-241)如同《沙漠》中置身于马赛街头的拉拉,孩子身处文明世界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们时刻感受到城市带来的“空虚”“孤寂”“恐惧”和“不安”[4](270-273)。
因此,逃离成人世界、在流浪中寻找真正的自由和幸福就成了儿童反抗物质主义、对抗现代文明的一种方式,也几乎成了他们生活的全部内容。与现代文明的格格不入是作家笔下儿童的共性特征。无论是作家的开山之作《诉讼笔录》中的年轻人亚当·波洛,还是后期众多个性鲜明的儿童形象,都表现出“对现代西方文明的极端厌弃”[5]。城市文明中的野蛮及其带来的精神孤独和空虚,使他们渴望逃到另一个世界。勒克莱齐奥用诗意的笔触表达了儿童身上所体现出来的纯净清新的美,为人类指出了走出“孤寂”“恐惧”、重新找回精神家园的希望之路:
“美在别处。它靠感官就能感知,自由而没有边界,像天空一样,透彻明净。
“我喜欢明净纯洁的美,它让人看到全新的另一个世界。孩子们的身上就有这种美,在他们的眸子中,在他们的脸庞上。他们用生活、用手势、用言语表达着这种美。他们的目光中有某种不懈追求的东西,就像睡意过后的晨曦。这是一种品质,是美德。
……
“要去到别处。要离开那个既定的世界,那个复杂而严肃的成人世界。”[3](240-241)
逃学,是儿童对抗成人世界、躲避文明禁锢的主要方式。无论是蒙多、吕拉比,还是那些生活在“坎波斯”中的孩子们,他们都不愿意学习那些由大人主导的现代文明。吕拉比在逃学过途中给爸爸写了好几封信,信中控诉现代城市和学校像监狱和无所不在的墙一样禁锢了她的自由:“我真的觉得自己是在一所监狱里。……想想那些无所不在的墙吧,多得你都数不过来,还有那些带刺的铁丝、铁栅栏、窗户上的铁条!想想那个院子吧,里面有所有那些令我讨厌的树,……它们的树皮都掉了,像是生病似的!”[6] (80-81)
在《乌拉尼亚》中,生活在 “坎波斯”中的印第安男孩拉法埃尔和其他的孩子同样也是为了躲避城市文明和物质主义对他们的压迫而来到这个乌托邦式的理想国。“所有来到坎波斯的人都是走投无路的人,他们实在是无路可去了。”[7](113)然而,在坎波斯,成人主导的社会机制已然被彻底颠覆,“在坎波斯,孩子和大人享有同等地位,同等权利。”“坎波斯没有学校,整个村子就是一所大学校。” [7](63-64)这里的孩子们不用上学,不用学习书本知识。他们以大自然和星空为师,学习的是自由和真理,集体仰望星空、感受自然的神秘、让身心融入自然成了这里的孩子和大人们一种仪式性的日常学习活动。大人对孩子们不仅没有任何权威,甚至还要向孩子学习,因为“他们教的是我们做孩子的时候知道、随着年龄增长却渐渐忘记的东西”。[7](64)
身份的无根性和生活的边缘性作为作家笔下儿童的共性特征,同样表达了儿童对成人世界的逃离和对现代物质文明的反抗。儿童叙事理论认为,儿童视角本质上是与成人理性疏离的一种边缘化叙事,“儿童的地位是边缘的,儿童的眼光是‘去蔽’的,较少受人类‘文明’或世俗积习的浸染,以儿童的视界去透视世界,人类的生存世相将会脱离‘习惯性桎梏’下的理解方式,呈现出别样的意义。”[8]作家通过孩子身份的模糊性,有意隐去了孩子的家庭和社会身份,让他们以相对独立的个体出现,以突出表现其家庭生活和社会生活的边缘性,凸显儿童世界与成人世界的疏离。家庭的无根性意味着反抗的激烈性、批判的彻底性。如流浪在城市边缘的蒙多、达尼埃尔、拉拉、莱拉等,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他们都过着没有父母或是逃离家庭的边缘生活,用儿童独特的视角去审视周围的世界。《沙漠》中从北非沙漠来到法国马赛寻梦的拉拉,当她靠当封面女孩而名利双收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只是大人逐利的工具,她觉得马赛就像底层民众的“监狱”,人类就像现代都市中的“囚犯”[4](256)。《金鱼》中从小被拐卖到西方的莱拉,试图通过在西方世界的不断逃离来追寻个人的自由和幸福梦想,然而“到处都是向她张开的无从逃逸的网”[9],她遭受了无尽的屈辱。莱拉成了流浪在西方文明中的文化难民,民族文化和身份认同感的缺失带来的是内心的迷茫和空虚。最终拉拉和莱拉都返回了非洲,返回了她们远离物欲、亲近自然的沙漠家园。拉拉和莱拉是作家塑造的逃避物质主义压迫、流浪在西方现代文明边缘的典型儿童形象。作家从儿童的视野,展现了现代城市文明的恐怖丑陋和成人世界的物欲横流,揭示了现代物质文明对生活在城市边缘和社会底层外来移民的压迫和侮辱。
因此,作家笔下这些在社会边缘不断流浪的儿童,不同于传统意义上的边缘人物。他们非为生活所迫,并无衣食之忧,他们的边缘化生活更多是一种“自我边缘化”[10](译者序7),他们选择离家出走,是为了逃避成人世界和物质社会对他们的压迫和禁锢,是为了到“另一个世界”中寻找自由和幸福,寻找心灵的慰藉和依托。
那么,不同于现代城市文明的“另一个世界”在哪里呢?如何才能抵达“另一个世界”呢?
四、儿童视角的生态审美
生态学家王诺指出,追求自由是人的自然天性。自由不仅仅限于社会生活,还包括自由地回归自然,并在自然规律的范围内顺应人的自然天性而自在地生活。“人绝不仅仅是社会的动物,他首先是自然界里的动物。人的本性之一就是与人以外的自然万物和谐相处,这种本性的需求使得人不满足于与人交往,不满足于社会生活。正因为如此,人才在与原始自然的交往过程中感受到强烈的、不可或缺的、不可被人造环境所替代的美和愉悦。这种美和审美愉悦就是人类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 [11](98-99)他还特别指出,心灵未被现代文明污染的小孩最能体现出人的自然天性。
孩子寻求与自然的亲密接触是作家笔下永恒的主题,给生活在现代社会中的读者和大人展现的是他们或匪夷所思或梦寐以求的伊甸园一般的荒野生活和原生态的自然美景。而这,正是孩子们逃离成人世界和物质羁绊,来到城市的边缘和大自然中不懈寻找的“另一个世界”。
自然环境,是人类赖以栖身的自然家园。勒克莱齐奥笔下的孩子,对自然有一种天性的本能之爱,荒野自然如大海、荒漠、森林、高山是他们向往渴求的梦想之地。勒克莱齐奥认为,孩子代表了纯洁的心灵,“孩子是对成年人关闭的天堂的象征,孩子是唯一神奇的生命,只有孩子才懂得完全融入到宇宙之中,只有他们才能教会我们如何与这个世界和谐相处。”[11](译者序2)勒克莱齐奥告诫那些迷失在物欲中的大人们,要学会用儿童的眼光去观察世界,亲近自然,感受自然的神秘魅力。
“世界充满了神秘和秘密,但这不是指人类智慧,而是指真正的神秘——人类可以看到、闻到、用手触摸到的神秘。内心的秘密、人类智慧的深邃,都没什么了不起。……真正的秘密,是一粒石子、一株豆角、一个蜗牛、一只蜻蜓的秘密!当人们像孩子们一样来看待尘世的变幻,他们是如此的惊讶!” [3](242)
作家塑造的现代文明中的孩子形象,表达了走出物质文明危机,回归人与自然和谐的生态理想。这些孩子厌弃都市中钢筋混凝土的人造环境,他们对自然环境尤其是大海,有着近乎痴迷的热爱。《蒙多》中的流浪男孩蒙多喜欢独自坐在海滩上,静静地望着大海和初升的太阳,欣赏大自然的静谧之美,感受纯净的自然光线带给人内心的震颤。与此相反,城市的人造景观,如探照灯的灯光,在他的眼中,却了无生气,在自然光线的纯美反衬中“显得很疲惫”。[6](21-22)《从未见过大海的人》中的达尼埃尔也喜欢大海,是“另一种”[6](158)大海,是没有被物质文明玷污的自然原始的大海。为此他不惜逃离学校,远离城市,去到大自然中寻找自由,寻找内心深处的美丽家园。“这真的是大海,而且现在是他一个人的大海,于是他知道,他已永远不可能回去。”[6](164)《活神仙的山》中的男孩琼因为热爱山而背着父母从家里出来,在荒野自然中寻找与溪流、山脉的亲密接触,感受远离人烟的自然生态之美。[6](115)
作家笔下的儿童,对自然之美有着异于成人的天生敏感性。作家通过儿童视角展现的对原始自然家园的诗意描绘和生态审美,指出了亲近自然、敬畏自然、以平等的视野与自然万物交流是走出文明困境、回归人与自然和谐的重要途径。在儿童眼中,无论是生机勃发的高山、海洋,还是看似贫瘠严酷的沙漠、荒原,都是美丽的景致;无论是水中的虫鱼,还是天上的飞鸟,抑或是花草树木,都是充满生机的。在蒙多的眼中,远离城市的自然光线是美丽的,纯净的;而城市上面的山丘上,即使是光线,也沾染了人为的色彩,成为一大股白烟。[6](33)夜晚,蒙多调动他的一切感官,在山丘上感受自然万物之美,如星星的话语,花木的幽香,蝗虫的嘶鸣。“在夜里,一切都很好闻。”“这是因为人们看不见。当看不见时,嗅觉和听觉会更好。”“星星说的话,人类是不可能懂的。” 作家在此借书中人物之口批判了人类对自然之美的漠视。[6](56-57)
作家还在《牧羊人》中通过对荒野之美的诗意刻画,揭示了荒野自然对人类文明存续的价值。作家笔下的热那荒原,有宁静的草原、山谷、湖泊、沼泽、荒漠和白色的大鸟,美得令主人公加斯巴尔流连忘返。它远离大人的世界,远离喧嚣的都市,远离任何形式的现代文明,就如同世界刚刚诞生之初的时候,纯净的纤尘不染,空灵寂静。作家用诗意的笔触描绘了充满生机的荒漠风光,这是一种原始野性的生态美,是人类中心主义视角之外各种生命诗意地栖居的天堂。[6](264-267)在荒野中,孩子们以平等的视野与自然万物交流,他们逃避学校中人类文明法则的束缚,却愿意与自然为伍,向大自然学习,与自然万物水乳交融地生活在一起。如同“坎波斯”中的孩子们那样,《牧羊人》中的孩子们拜自然为师,“在这里,在热那,有许多东西要学。不像在城市的学校里,在这里,不是用语言来学,也不是被迫地学,不是通过读书,或走在充满噪声和闪亮的字母的街道上来学,而是在不知不觉中学。”知识“在阳光中,在天空中,在火石中和云母片中,在沙丘的红沙中。只要看见它们、听见它们就足以学会”。[6](279-280)美国生态作家艾比认为,荒野是真正的文明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未被人类干扰破坏的自然是人类健康生存的必需。[11](98)作家在这里尖锐地批评了现代文明中的工具理性和科技至上观,指出人类应该在大自然面前重新表现出谦卑的姿态,以自然为师,尊重自然。
人类不仅应该向自然学习,还应该向自己的童年——儿童学习。用儿童纯真的目光去除成人世界的物质遮蔽,去发现和感知纯净和谐的自然之美。在《乌拉尼亚》中,勒克莱齐奥通过具有文化重构意义的理想国“坎波斯”明确指出,孩子“甚至可以做大人的导师”,因为“他们教的是我们做孩子的时候知道、随着年龄增长却渐渐忘记的东西”[7](64)。美国生态文学家蕾切尔·卡森认为,人们之所以无视自然的美,是因为他们出于功利性的目的,把自然仅仅当作工具和征服的对象来考量,对自然之美的感知能力已经退化。她指出,只有像孩子一样永葆好奇和纯真,回归人的自然天性,才能摆脱文明和理性对人的种种束缚,才能去观察和发现自然的野性纯净之美,并真正像孩子一样融入到自然天地之中。“孩子的世界是新鲜而美丽的,充满好奇和激动。不幸的是,我们大多数人还没到成年就失去了清澈明亮的眼神,追求美和敬畏自然的真正天性衰退甚至丧失了。”[12]
五、结语
勒克莱齐奥通过塑造的一系列具有独特个性和审美价值的儿童形象,表达了对现代文明语境下儿童等边缘群体的命运的关注,而其实质是作家对整个人类前途命运的关注,是对人类社会物质主义日盛和自然生境面临的种种危机的反思,是对人类赖以栖身的自然家园的诗意呈现,以及对人类乌托邦式的精神家园的苦苦追寻。
美国生态批评家洛夫指出,基于生态学取向的文学批评,激励读者亲近自然,诚如威尔逊式的生物之爱,是对生命的敬畏,是对我们自身作为源于自然的生物的本能感受[13]。勒克莱齐奥创作的众多儿童形象,具有鲜明的文化和生态批评色彩,以及深刻的价值指向意义。他们既具有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的共性,通过在城市边缘的流浪和向着自然中的逃离表达着对物质文明的反抗,在主流文明之外寻找着真正的自由和幸福。同时他们还表现出与自然万物息息相通的本能,他们向往自然、亲近自然,对自然的野性之美有着细腻敏锐的感知,对自然万物有着儿童本能的天性之爱。他们对自然的爱,不是出于功利考量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而是孩子面对自然的原始本能。
作家笔下的儿童形象,隐喻了世界诞生之初与自然万物相互依存、和谐共生的人类童年。作家通过儿童的视野和儿童形象的生态隐喻,指出了人类走出现代文明危机、恢复和重建人与自然的和谐平衡、走向生态文明的道路:像儿童一样走进自然、热爱自然、亲近自然,用平等的视野看待自然万物,发现和欣赏充满原始野性的真正自然之美。作家寓于作品中的文明批判和生态审美思想也在儿童对现代文明的逃离和对自然家园的本能之爱中得以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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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本文对《Mondo et autres histoires》的研究部分参考了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2010出版的中译本《蒙多的故事》(顾微微译),由于中译本直接使用了第一篇小说的题目作为书名,为避免引文的混淆,本文采用了法语原版题目的完整翻译“蒙多及其他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