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武侠小说的身份自觉
摘 要:古龙小说风格独特,别具一格,体现了高度的身份自觉意识,如有意模糊、淡化侠客的家世背景关系及武功师承套路,塑造独特的“白衣侠士”类造型,过分凸显男性角色,强调侠客的个体性独立性等。
关键词:古龙;武侠小说;身份;自觉
“身份”一词,在英文单词中,为“Identity”,此单词有三种释义:一为身份、本身;二为个性、特征;三为一致性、认同。前两种很容易理解,身份本身即个性,是区别于他者的存在,身份代表自我,是从主观认同出发的,而第三种解释更有意思,强调认同及一致性,即侧重他者对自我的认同,强调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共性。对自我存在的关注,早在中国魏晋时期就掀起了高潮,清谈之风盛行,以不滞于物不拘礼节独立特性而闻名的魏晋风度,就是关注人及人性发展的重要符号,尤以“竹林七贤”为代表的名士集团,他们用自己独特的生命行为来书写人生,来呈现和强化自我存在,所以魏晋时期被称为史上思想自觉的时代。二十世纪的西方,关注个体生命更是演绎到了极致,并形成了以存在主义为代表的哲学流派,强调个性,强调人的存在感和归属感,把千古一问“我是谁,我从何处来,我到何处去”推到了极致。新派武侠小说大家古龙一生漂泊不定,早年更为生计奔波颠沛,自称是无根的浪子,浪子漂泊动荡,其存在意识应该更为强烈。纵观古龙武侠作品,读者可以强烈地感觉到其中有着高度的身份自觉,即对存在的追寻,甚至对存在产生较强的焦虑意识。
身份必须包含个性,创造个性,在梁羽生、金庸等众多武侠大师面前,古龙必须要另辟蹊径,创出一片属于自己风格的武侠天地来,这无疑需要极大的才情与勇气,他成功做到了这一点。他的武侠作品沿袭西方推理小说的套路,融入西方叙事元素,充分展现叙事技巧,致力于追求情节的新与变,成功塑造了楚留香、陆小凤等“神探侠客”,角色内涵丰富,更能发人深省,使人深思。这种独具一格的创作风格,亦得到了广泛认同。
侠客身份及武功。古龙擅于并偏爱于塑造“浪子”侠客形象。如陆小凤、楚留香、西门吹雪、傅红雪、阿飞……他们无根无家,就连身世甚好的小李飞刀李寻欢也不例外,探花李虽有“一门七进士”的家族殊荣,可丝毫不影响他被古龙塑造成无依无靠的浪子,他把富丽堂皇的“李园”拱手让于大哥龙啸云,让其更名为“兴云庄”,而自己如浮萍漂泊不知所终;他把善解人意的人生伴侣林诗音让给义兄龙四爷,让“妻子”变成了“嫂夫人”,把原本固若金汤的家庭关系完全解体,独自一人茕茕孑立。如果说李寻欢的家世只是语焉不详,那么其他侠客浪子的家世族谱、出身师承古龙更是有意回避,本来在江湖语境中,侠客的家世、师承关系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所谓“洛阳金刀”王家、“福威镖局”林家便是强调家门显赫,包括武学泰斗张三丰之于张无忌,武学历史名将杨再兴之于杨过……都强调师承家世,是他们行走江湖的潜在身份。但在古龙的小说中,浪子侠客的生父生母几乎完全隐去不提,大部分侠客也没有有妻子没有家室,师承关系更是只字不提,他们是一群无根的浪子,不是他们没有爹娘和师父,而是古龙不愿意交待,古龙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完成对他们的身份正名:他们从该来的地方来。
侠客独立于天地之间,天地悠悠,江湖为我而生为我而设,所谓天地人三才,强调人的独立性,充分肯定人的身份。武侠小说中侠客的武功是侠客身份认同的重头戏,武功是侠客的另一重要身份,在很大程度上要远远重于家族身份,如金庸作品中民族悲情之侠萧峰有一套“降龙十八掌”打得天地为之变色,日月为之失光,传到了郭靖这里,使起来更是虎虎生威,势不可挡,最终塑造了一代儒侠形象,“为国为民侠之大者”是也,降龙十八掌俨然是他们身份的象征;逍遥自在的丐帮首领洪七公也有一套量身订制的“打狗棒法”,天下趋附之狗何其多也,身处人间最底层的丐帮,看到的贪狗、走狗、不法不义之狗自然比别人多,所以打狗棒法的最后一式“天下无狗”更让群狗破胆丧魂;令狐冲、任我行更不待说,他们有“独孤九剑”、“吸星大法护体”,绝对地我行我素,这些武功招式也成了他们身份的代名词。但在古龙的小说中,其浪子侠客的武功几乎没有固定招式和套路,更没有可以代表他们身份的一套剑法、刀法、棍法、拳法、掌法……古龙试图用无招化有招,这些浪子侠客的最大招式就在于,和敌人迎战的结局是,他们还活着,而敌人已经倒下,如李寻欢之于夺命金环上官金虹、陆小凤之于玉罗刹、楚留香之于蝙蝠公子原随云都是前者胜,后者败,具体招式不详。这种叙事风格,充分体现了古龙对人物身份的自觉,侠客从何处来,侠客的武功何以如此之高,这有点类似于“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的天问,古龙试图完全摆脱这些疑问,试图通过抛弃身份之源来为侠客身份正源,他们从该来的地方来,他们的武功也是。##end##
古龙的身份自觉还体现在“侠客为何而侠”上,侠客在江湖语境中存在,一定要有一个恰当而必要的理由,如金庸作品中的萧峰,他的存在是为了找出当年杀死自己父亲的带头大哥,以求真相大白;林平之的存在是为了复仇;任我行的存在是为了建功立业一统江湖,这些侠客无论是主观意愿或被迫受到驱使,总有存在的根本原因及合理性。但是在古龙的武侠世界里,这种合理性就要大打折扣,如盗帅楚留香和四条眉毛陆小凤的存在貌似是充当了维护正义维护秩序的角色,好像有其必要性和合理性,其实不然,他们的存在并没有受到强有力外界原因驱使,维护正义的角色可以是“楚留香、陆小凤”,自然也可以是“陆留香、楚小凤”, 单从外因来讲,他们存在的必要性减弱了,所以他们行走江湖干预江湖完全是主观选择,他们愿意充当冒险家的角色闯荡江湖,古龙话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其实这种不由己之于古龙小说的侠客而言,不是江湖由不得侠客不行走于江湖中,而是侠客的好奇心、好斗心、好胜心、好名好利之心驱使侠客愿意纵身与江湖之中,出生入死也在所不惜,总结起来,便是侠客为自己存在找理由,是在寻找自己,是一种身份自觉。他们的存在不需要太多外在理由,比如受到迫害,比如被人冤枉等等,他们完全为自己正名,侠客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疑问,所以要通过行侠来印证存在,来加强存在感。
侠客在古龙的江湖语境中出现,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除了必要的行侠行为,还必须通过比武来印证。燕十三屡次找神剑山庄剑神谢晓峰比武,甚至把死人救活,再通过比剑来杀人或被杀,目的当然是印证自己的剑法是否已臻炉火纯青天下无双的境界,进而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即要么战胜谢晓峰,要么死于谢晓峰的剑下,原因很简单,“只要能看到世上有那样的剑法出现,我纵然死在他的剑下,亦死而无憾”,果然,死时“眼神变得清澈而空明,充满了幸福和平静”。[①]这种通过武学来印证自我存在的价值,来表示对身份的认同与追寻,在古龙小说中,燕十三是例子,叶孤城、西门吹雪更是典型。
“紫禁之巅、天外飞仙”,白云城主叶孤城与剑神西门吹雪一无仇恨,二无恩怨,可他们为什么要决战于紫禁城?究其原因,古龙做注:因为他们一为叶孤城,一为西门吹雪,这种注释看似无厘头,其实大有玄机。因为西门吹雪和叶孤城是他们自己,不是别人,所以他们的决斗,其实就是为自己而战,是为自己的身份正名。他们决斗的结果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这种寻觅对手,通过杀他或他杀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存在,这种行为恰恰与“identity”词的第三种解释相暗合。侠客追求江湖的认同感,他们的内心是如此的寂寞脆弱,必须通过对手来追寻生命个体的存在价值。
比武不再是技艺切磋,而是为身份而战,武本来是作为“术“,在此变成了“道”,武就是目的,如西门吹雪便把剑作为人生之道,是他活着的理由,所谓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在技艺上赢过对方也好,超越自己也好,都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侠客的身份即存在价值完全投射到武功中来,这种为武而武发展到最后很容易成为武功偏执,[②]武功即身份,但是武功作为技艺层面的修为,身体的潜能发挥总有极限,练剑练拳到了一定的地步,就很难再突破,一旦成为超级高手,也许普天之下难觅对手,这时的高手便无比寂寞,如金庸笔下周伯通左右互搏,自己跟自己打,独孤求败只能与雕练剑,悲凉无比,相较古龙而言,金庸毕竟仁慈,古龙笔下的高手没有隐退的机会,如叶孤城、西门吹雪、燕十三的武功练到极限时,只能通过杀他或他杀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只能用生命来殉葬他们的武学之道,他们寻求决斗,挑起决斗的根本动力就是证明自己的存在,是纯粹的身份自觉。
白衣侠士造型。古龙小说的侠客造型,也充分体现了身份自觉,侠客的服饰造型在塑造侠客形象时尤为重要,如金庸笔下有鹑衣百结的丐帮英雄,有锦衣华服的王侯世子,有怪异魅惑的邪者妖人,有衣着考究的武林霸主,每一个侠客人物出场,势必要配备一身符合身份的行头,在武侠作品中,作者或寥寥数语,或用尽笔墨让侠客形象跃然纸上,总之,服饰造型也是侠客形象工程之一,是不可或缺的身份标志。在古龙的武侠小说中,有这样一群侠客,他们特立独行卓尔不群,为了使得此类侠客的身份引人侧目深入人心,古龙让他们全部白衣缟素,白衣胜雪,以示个性非凡,迥于世人。
白衣缟素的形象是受到我国传统京剧的影响,为了使人物性格脸谱化,京剧用大红大白的颜色体现性格,让观众奸忠分明,一目了然。古龙所塑造的白衣侠士形象,其内涵远远大于此,剑神西门吹雪、探花李寻欢、天外飞仙叶孤城、翩翩公子花无缺、盗帅楚留香、无不如此,联想白衣形象,便感觉飘逸、潇洒,轻快、明亮,如白莲、似梨花,约约有仙气,白衣象征出尘脱俗的品质与气节。“壮士衣冠白胜雪,一轮肝胆映明月”,侠客行事光明磊落,来不得半点阴谋诡计,当然实际情况还有待讨论,但是白衣的初衷原是试图彰显光明正大的形象。白衣还为侠士平添书生气,白衣是古代儒生的脸谱形象,谈起侠客,总觉粗犷有余,儒雅不足,白衣可以有效弥补这一点,白衣飘飘,峨冠博带,卸下腰间名剑,换做手捧竹简,名士大夫形象立刻凸显,侠客于是就显得文质彬彬,武中有文,儒侠互补。
白衣隐隐有与达官显贵名门望族遥遥相对之意,皇室追求金碧辉煌,大红大紫无不炫彩夺目,白衣色彩单一质朴,更显平民化,著名词人柳永就以白衣卿相自许,他混迹於勾栏瓦肆之中,以填词写曲为乐,相较时兴诗文文学大有离经叛道之嫌。同样的,侠客虽可仗剑行游、快意恩仇、自掌正义、平天下不平之事,但终不为社会主流接受,对王权维护和巩固有潜在威胁,白衣是侠士隐藏民间的身份象征。
白色喻示死亡。白色是祭奠亡灵的颜色,这一点於中国传统文化中尤为明显,斯人已去,送花圈、排挽联、披孝带、着孝服,无一不是用白色表示祭奠。在古龙的笔下,剑神西门吹雪杀人前要斋戒三天三夜沐香浴更白衣,表示对生命的尊重,剑神出手的后果只有两种,一杀他,二他杀,面对生命的消陨,白色是迎接死亡的礼服。无独有偶,古往今来,悬梁自尽者也多选三尺白练抛过丈二房梁,引颈自缢,鲜有用黑布麻绳者,除却不好用不美观之外,更多原因也许是表示自己死的清清白白,大有葬花黛玉“质本洁来还洁去”之意。
白色是世界的底色,其实,真正的白色并不存在,白色即无色,佛家云:无色无相,人们肉眼所见的白色,是“知见障”的体现,无人可以描述出白色到底是什么颜色。借白色的晶莹剔透来还世界本来面目是白色形象的另一无意识意味,任何颜色都在白色的底色上显现出来,白色象征生命的回归,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显然,为了凸现侠客的身份,古龙无招化有招的理念已然应用到侠客的服饰造型中来了。
凸显男性角色。古龙小说中身份自觉还体现在刻意凸显男性角色。古龙似乎不中意于塑造女性形象,在他笔下没有类似令狐冲任盈盈般的恬淡闲适的隐士夫妻,更没有杨过小龙女崎岖坎坷终归团圆的爱情故事,古龙似乎只钟情塑造无根的浪子,浪子无根,所以也就不会有家庭,不会有从一而终的女性伴侣,李寻欢有林诗音,可最终是不得相守,陆小凤有薛冰相陪,可终未修得正果,楚留香有张洁洁,可关系并不稳定且不知所终,阿飞虽然爱过林仙儿,傅红雪也深爱着翠浓……可最终古龙都还原了浪子的茕茕孑立,没有套用浪子重建家园的传统模式,对侠客来说,家庭是江湖梦的枷锁和牢笼,为了保全侠客的个体性,保全侠客身份的唯一性,侠客必须以江湖为家,浪迹天涯。
同时,在古龙的小说中,还有意淡化女性角色的地位和作用,在古龙的笔下,女性之于他们,也许和美酒、豪赌一样,很大程度上已被物化,在属于侠客本质性的观念如“义气”、“侠气”面前,爱情显得无关紧要。如李寻欢为了完成全自己的义圣情节,甘让林诗音成为其牺牲品。牛肉汤、薛冰、欧阳情、沙曼、叶雪等众多女性出场的目的,也只是以众星拱月之势塑造风流侠客陆小凤的形象,使其让他更具人格魅力,不枉风流二字。传统的英雄美人花好月圆模式被弱解了。这是侠客身份的自觉,侠客的行为不受外界干涉,不为外物羁绊,包括爱情在内,有“为侠而侠”的意味。这种高度的身份自觉,过度强调自我存在性,注重个体特立性,或多或少就陷于焦虑病态而不可自拔,也许有助于强化文学作品某一方面的审美,但对全面塑造人性来说,始终不符合客观现实而有失偏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