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朝圣之旅
——科马克·麦卡锡小说《路》中男人形象的宗教文化阐释
摘要:根据狄·迪亚斯的朝圣理论,朝圣可以分为实地朝圣、道德朝圣和内在朝圣三个层面。科马克·麦卡锡的长篇小说《路》中主要人物男人在世界末日背景下带着儿子历经艰险向南迁徙、寻找心中温暖的南方海岸的旅程契合了上述三种朝圣。男人在经历身体的折磨、道德的反思和灵魂的挣扎后最终获得生命的救赎。
关键词:朝圣;《路》;宗教文化;救赎
一 前言
《路》(The Road)是科马克·麦卡锡这位美国文坛的不老松于73岁高龄推出的一部末世小说,也是其最近一部作品。2006年9月出版后,旋即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榜首,2007年4月赢得美国普利策文学奖,同年8月又荣膺英国詹姆斯·泰特·布莱克纪念奖,成为麦卡锡所有小说中获誉最高的一部。此后,麦卡锡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
与国外对该小说好评如潮、反响剧烈相比,国内的有关研究滞后得多。最早见诸期刊的是《世界文学》2008年第一期题为《科马克·麦卡锡的〈路〉获布莱克纪念奖》的文章,简介作品和作家。这已是小说出版后一年多了。此后,研究论文不断出现,但总数仍屈指可数。根据笔者对《中国知网》等国内学术期刊网的综合统计,截止2012年底,关于《路》的期刊论文共计26篇,硕士学位论文共15篇。通过统计分析,国内对该作品的研究主要分为三类。一类是从文学批评角度研判作品,例如将存在主义、虚无主义、不确定性、女性主义、生态美学等文艺思潮运用到《路》的研究中。其次,根据主题探讨作品,如父爱主题、死亡主题、希望主题、人性主题等。第三类为简评。尽管该小说被美国评论界称为后启示录小说,但是对该作品宗教伦理方面的研究成果凤毛麟角,且多浮光掠影。只有陈爱华在其论文《暴力外衣下的人性探索:论科马克·麦卡锡小说中的宗教情怀》中专辟一节阐释《路》的宗教色彩,并且指出父子俩的南方求生之路就是一次朝圣与救赎之旅。①本文以陈爱华的研究为蓝本,以基督教朝圣为切入点,运用狄·迪亚斯的朝圣理论,从实地朝圣、道德朝圣和内在朝圣三个方面深入考察《路》中主要人物男人在世界末日背景下带着儿子历经艰险向南迁徙、寻找心中温暖的南方海岸的旅程,探讨其在朝圣之旅中所展现的宗教特质。
二 故事背景:末世异象
关于《路》的背景,小说是这样描写的: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过后,整个世界一片废墟,地震、火灾、暴雪轮番袭击。动植物几近灭绝,再也无法为人类的生存和繁衍提供给养。人类文明分崩离析,幸存者重归原始状态,茹毛饮血,相互啃食。主人公父子俩的行进道路上尸横遍野,空气中余烟未尽,世界死寂萧条、了无生气。如此情形,不禁使人发问:这究竟是一场什么样的灾难呢?作者并没有明示,于是导致了不同的解读。有研究者认为是核爆炸。小说内容描写是灾难后数年,树木虽已枯死,或被烧黑,但枯枝仍可作燃料生火,树下松针、树叶依旧完好。房屋虽然残败,但仍旧保留着废弃前的样子,屋内的陈设亦没有核破坏的痕迹。一路上,活人、死人各具形态,但都没有发生由生化武器导致的生理变异。这些现象都表明“核爆说”不足为信。也有研究者提出“未知说”,即原因未明,亦不必深究。更多的研究者倾向于自然灾难,如地震、火山等,却又落入末日文学作品的窠臼,即将人类的末日灾难归咎于某种不甚明朗的偶然的自然灾害,从而将人类的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
笔者认为,以上三者皆非科马克·麦卡锡的意旨所在,如果将《圣经》关于世界末日的描述与上述小说背景描写进行比较,不难发现两者何其相似。《圣经》记载:“地要大大震动,多处必有饥荒、瘟疫……”(路21:11) “日月星辰要显出异兆,地上的邦国也有困苦……”、“天势都要震动,人想起那将要临到世界的事,就都吓得魂不附体。”(同上21:25-26)“……有一匹灰色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作死,阴府也随着他;有权柄赐给他们,可以用刀剑、饥荒、瘟疫、野兽,杀害地上四分之一的人。”(启6:8)“第一位天使吹号,就有雹子与火搀着血丢在地上;地的三分之一和树的三分之一被烧了,一切的青草也被烧了。第二位天使吹号,就有仿佛火烧着的大山扔在海中;海的三分之一变成血,海中的活物死了三分之一,船只也坏了三分之一。第三位天使吹号,就有烧着的大星,好象火把从天上落下来,落在江河的三分之一和众水的泉源上。……因水变苦,就死了许多人。”(启8:7-11)“第一位天使便去,把碗倒在地上,就有恶而且毒的疮生在那些有兽印记、拜兽像的人身上。第二位天使把碗倒在海里,海就变成血,好象死人的血,海中的活物都死了。”(启16:2-3)
由此,故事的背景已然清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上帝创造的大自然和上帝一样无私慷慨,他为人类提供了赖以生存的食物和栖居的场所,为人类的自由发展提供了无限可能,并且包容人类的破坏与自私。但是,当科技发展带来的自由被人类肆无忌惮地领受和滥用,自然被践踏得体无完肤。当工业文明的滥觞不受任何约束和节制,人类社会终究变成毁灭的火焰与绝望的悲号。就此而言,末日浩劫更大程度上是人祸,而非天灾。是人类因迷恋、沉醉于现代物质文明而犯下污染环境、破坏生态、发动战争、败坏道德、丧失信仰终至迷失自我等滔天罪行后受到上帝的严厉惩罚。然而,上帝并没有彻底关上世界生命的大门,他仍心存怜悯,留了一条缝。正如圣经大洪水之前,上帝拣选诺亚一家乘方舟逃难幸存一样,小说中上帝为人类留存了希望,没有名字的男人和男孩就是人类善与爱的代表。男人在护送儿子前往南方的道路上经受着超越想象的身心苦难、道德拷问和信仰挣扎,最终胜利抵达心中的圣地,以生命为献祭,得到救赎。
三 男人的朝圣之旅
朝圣通常指前往信仰的圣地或其它重要地点的旅程,往往具有重要的道德或灵性意义。当代中世纪文学专家狄·迪亚斯(Dee Dyas)将人们对朝圣的理解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内在朝圣,对应于修行、隐居、冥想、神秘主义等沉思生活,强调上帝在个人灵魂中的存在;第二,道德朝圣,对应于行动的生活,表示在日常生活中服从上帝,避免各种罪恶;第三,实地朝圣,包括到圣徒所在地或其他圣地的旅行,以获得对某种特定的罪行或放纵行为的宽恕,获得救治或其他物质性利益。②在朝圣过程中,朝圣者往往带着某种目的,首先承受身体的多重苦难,如饥饿、疾病、死亡,以及巨大的思想冲突,进而深入道德层面进行拷问和反省,最终上升到灵魂的高度与上帝进行沟通,寻求问题的解决之道或者实现自己的朝圣目标。因此,上述三者的顺序应当调整为:实地朝圣、道德朝圣和内在朝圣。三者之中,实地朝圣属于第一层次,是道德朝圣和内在朝圣的现实基础,是道德提振、灵魂升华的依托。道德朝圣位于中间层次,是实地朝圣通往内在朝圣的必由之路,是俗世旅行和宗教朝觐之间的过渡阶段。内在朝圣是最高层次,是朝圣的终极目的。在这个阶段,朝圣者寻求获得上帝的某种昭示,将身体献与上帝,藉由灵魂的升华获得救赎。男人的南方求生之路就是一次朝圣之旅,对应了上述三种情形。男人的实地朝圣就是背负十字架的苦行,犹如《西游记》中唐僧西天取经,经历种种磨难,终于抵达心中的南方海岸。在动植物绝种、人性泯灭的末世,人吃人随处可见。男人坚守人性的底线,在护送儿子南行的路上坚持“做一个好人”,顽强地生存下去,完成自己的道德朝圣。与此同时,男人在信仰和怀疑中挣扎,最终通过上帝的传话人——儿子得到上帝的救恩,实现内在的朝圣,并且得到生命的救赎。##end##
1. 实地的朝圣
现实世界是个失乐园,南方,那可望不可即的曾经的乐园,就是男人心中的圣地。冰天雪地中身体的饥饿与寒冷、死亡的恐惧、精神的孤寂、对孩子的担心共同浇铸成荆棘丛生的实地朝圣之路。佛教信徒五体投地用身体丈量漫漫朝圣之路,男人则用自己的经历诠释了一个基督徒承受苦难的气质,最后以生命做献祭,结束实地朝圣之旅。男人的朝圣之路主要由五段“饥寒交迫——寻找食物”的路程串联而成,其他情节均由此展开。
第一段路程从差不多十月的一个夜晚开始。夜,漫长、黑暗,冷得可以冻裂石头。男人首先面临的问题是寒冷,“再在这里忍一个冬天是会死的P1”。③ 他努力搜寻一切工业文明的遗迹,一滴一滴收集空油瓶中的燃油,用作取暖、做饭和夜间照明。衣服、被褥和毛毯也是他们的目标。除此之外,他和儿子时刻面对饥饿的威胁。每经过一个地方都要非常认真地寻获前人没有发现或带走的灾难前的食物。火腿、红花菜豆、杏脯、可乐、薄脆饼、香肠、可可、羊肚菌、罐头菠菜,任何一样食物,即使一点点都可以将他们从死神手里拉回来。前行道路上,他们没有遇到其他行人,也害怕遇见他人,因为在这条路上人吃人并非传说。父子俩就是彼此的整个世界,孤独阴郁。漫漫长夜中,只有回忆与他为伴。他忆起了曾经的美好生活,忆起了叔叔、妻子和儿子的降生,却让他更加痛苦。他们终于遇到人的踪迹,却不得不直面死亡的威胁。劫匪中的一员企图劫持男孩,被男人爆头身亡。在惊恐之中男人背起儿子,夺路狂奔,直至精疲力竭。为了寻找失落的手推车,他再次回到现场,发现被男人打死的劫匪已经被他的同伙吃掉,煮过的骨头、人皮、摊了一地的肚肠,令他惊骇之余还是惊骇。上帝仿佛跟他们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这个时候,他们只剩下最后一听猪肉罐头了。
于是第二段路程开始了。他们如惊弓之鸟,愈发小心。每到一处都仔细翻腾寻找食物、衣服和鞋子,却屡屡看到目睹死者的尸体,或已干瘪,或被人屠宰、残缺不全。这些景象似乎预示更大的危险正在迫近。大雪封路,越积越厚,他们冻得浑身发抖。饥饿侵袭,男人连抱起孩子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以雪果腹。正当他们饥寒交迫、濒临死亡之时,男人在一处房子中发现了地洞。求生的本能驱使他走进去。里面的情形却让他惊恐万分:被截去下肢的尸体,像动物一样被囚禁、呻吟着呼唤救命、等待被宰杀的人们。父子俩吓得魂不附体,仓皇而逃。刚刚回到地面,却发现食人者正在返回,且近在咫尺。父子俩迅速逃到房子附近枯死的树林里,却听到食人者说话的声音就在耳畔,连他们脚踏枯叶的声音也听得一清二楚。两人再次在死亡的边缘挣扎,最终死里逃生。上帝再一次将它们置于极度危险的境地。就在他们遭受严重的身心打击之时,男人找到一个果园,寻获一大堆皱巴、黑硬的苹果,并且找到干净的饮用水,使他们得以稍事喘息。
前进的路上,食物很快告罄。男人饿得头昏眼花,几乎认不出自己,差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举起了枪,“离死还有多少天?十天?不会比这更多。”P107 再次绝望之际,男人又发现了一个地窖。这一次,上帝给了他们一个意外的惊喜。大量的食物、水、燃料、各种生活用品,再现了“那个已经消失了的世界的富饶”。P112父子俩大喜过望,在这里进行了全面的修整,他们美美地吃饭、沉沉地睡觉、刷牙、洗澡、洗衣、剪发、剃须。男孩以上帝的名义感谢留给他们食物的人。男人开始思考,“他本已准备接受死亡,但现在不用了”, P115不过这地窖也不宜久留。几天之后,他们带上储备,继续上路。路上,他们碰到三个欲行抢劫的男子,却被男人手上的枪阻呵。随后,他们发现了一个串在叉子上正被烤着的的婴孩的身体,再次给他们以极大的震颤。在此过程中,男人生病了,高烧不止,不停咳嗽,身体愈发虚弱。
在到达海岸前的最后一段旅程中,父子俩好几天没吃东西,睡着的时候伸长手脚摊在路中间,摆出死人的睡姿。朦胧中,他们再次得到上帝的眷顾,在一所房子里发现几十个装满食物的罐子。他们在这里住了四天,吃饭、睡觉、洗澡、剪头、换衣服,仿佛他们已经知道海岸不远了,正为焕然一新地迎接心中的南方圣地做最后的准备。然而,在男人心中,“离海岸尚有一大段路” ,P176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是无来由地把希望寄托在那里”。P176
终于,他们闻到海风的咸味,听到海浪翻滚的声音。他们到了,到了数月来充满向往、为之顽强生存的南方海岸。没有到达前的各种预兆和铺垫,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们就这样到了。同样,没有片刻的兴奋与喜悦,,没有任何缓冲,父子俩面对的只有残酷的失望。海水冰冷孤寂,海岸荒芜凄凉,海滩上海鸟和鱼群的骨骸、水草的残迹一望无际延伸开去。一派死亡的景象,颓败之势一如北方。男孩禁不住哭了起来,男人却来不及悲伤,因为“我们没多少吃的了”。P179男人游泳攀上不远处一艘搁浅的海船,找到各种食物和用品,足够他们生活一段时间。于是,男人又“想着自己的生活,但本没有所谓的生活供他思索”。P195现实总是超越他的想象。男孩在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的夜里生病了,这让男人极度恐惧,痛哭起来,甚至做好了死亡的准备,男孩却痊愈了。紧接着,男人离开的时候,男孩睡着了,他们的东西被偷光,只剩下孩子手中的手枪。虽然经过一番斗争,男人拿回了自己的东西,但海边不能再呆了。他们转往内地,继续向南。在一个小镇上,两人受到攻击。为了保护儿子,男人受伤严重。此后,男人行走困难,开始咳血。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临终前,他嘱咐儿子,要继续走下去,带着火种,寻找好人。男人在睡梦中去世,用生命作祭奠,完成了自己的实地朝圣。
2. 道德的朝圣
在进行实地朝圣的同时,男人不断进行道德上的思考。是为了活着而活着,还是有尊严的活着?答案显然是后者。男人将道德情感和道德理性融入日常的世俗生活,戒除七宗罪,并将其解构转化为爱、信念等可贵品质,最后凝结为一种信念:做一个好人。在国家社会被彻底摧毁、伦理道德成为奢谈的末世里,父子俩将“做一个好人”作为坚守的底线,在道德朝圣之路上订立了自己的道德标准:不吃人、遵守承诺、永不放弃。男人努力遵守这些标准,并将其教给儿子。
当世界再也无法为人类提供生命给养的时候,人类进入了忍饥挨饿的时代。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任何食物都成为救命稻草。当这些残存甚而变质的食物也成为奢侈的时候,人吃人不可避免地成为一种选择。于多数人而言,在生存与死亡面前,伦理道德已经不堪一击,早已不知所踪。但父子俩除了生存,还希望保留人的尊严。这也是男人的妻子自杀的原因,她害怕失去人的最后尊严,仅仅为活着而存在。父子俩多数时候被饥饿所困扰,甚至一连几天颗米未进,虚弱至极,直到与死亡之间仅仅隔着一层纸,被饥饿推向死亡的绝境。既便如此,他们也从来没有考虑过通过吃人来延续生存。一路上,父子俩一再目睹被屠杀、肢解、烹煮过的尸体及残骸,表明人吃人的惨剧正在不断地发生。第一段路程中,被男人杀死的劫匪就是食人者之一,因为男人发现他“灰而生了龋的牙齿,还站着人肉。”P59随后,这个被杀的劫匪成了其同伙的盘中餐。第二段路程中,父子俩从食人窟逃出后有一段对话,告诉读者父子俩坚守住了人性和道德的底线。他们过去不曾、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吃人。
他们为什么非要杀人呢?
不知道。
……
他们要吃那些人,对不对?
对。
我们绝对不会吃人的,对不对?
不会,当然不会。
即使我们饿极了也不会。P101-103
第三段路程中有一个片段,父子俩发现一个被斩首后串在叉上烤着的婴儿。其他人杀死婴儿,将其烹制欲当作食物。两人惊恐不已,这个时候,他们已经没有食物。即使不吃,这个婴儿也无法复活,但是父子俩丝毫没有考虑过吃掉婴儿的问题。
男人最重要的承诺就是他永远不会离开儿子,即使面对死亡。男人做到了。无数个夜晚,男人从梦中醒来,第一个动作便是伸手摸一摸孩子,生怕一不小心孩子就不见了,或者没有了呼吸。劫匪成员用刀威胁孩子的生命时,男人毫不犹豫地开枪,抢回自己的孩子,尽管劫匪队伍就在眼前。他们从食人窟里逃出被追赶的时候,面对惶恐不安的孩子,男人反复安慰孩子:“我就在这儿,我不会离开你的。”P91“我永远不会丢下你的。”P92男人登上海船搜寻食物的时候,不断回到甲板,察看孩子的状况,确保孩子在视线范围内后才安心。当死亡真正到来时,男孩恳求父亲杀了他:“让我和你在一起吧,求求你了。”P229男人却发现无法遵守自己的承诺。“不行,我不能让我的儿子死在我的怀里。我以为我能,但是我做不到。”P230 然而,他发现另一种方式可以让他遵守这个承诺。他对儿子说:“我的心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不在的时候,你还可以和我说话。只要你和我说话,我就会和你说。一定会的。”“你必须想象着在和我说话,你就能听到我的声音。”P230 父亲死后,男孩遵守承诺,每天都跟男人说话。儿子履行自己的承诺使父亲的承诺得以实现。
当无情的灾难夺去人类赖以生存的家园,灰烬的余烟叹息着人类的悲哀,当漫漫长夜逐渐查封生还者的记忆,男人依然固执地将手伸向虚无的黑夜摸索前路,用洁白的雪花写下永不放弃。早些年路上到处是逃难的行人,现在却难觅生命迹象。多数人已经永远倒在了路上或者沦为别人的食物。父子俩却顽强地生存了下来,体现的正是男人坚毅不拔、绝不轻言放弃的精神。多数时候,他们所到之处已被别人翻箱倒柜多次,但男人执著的精神和耐心细致的生存智慧常常帮他搜到食物。例如,男人找到一袋老鼠做窝多年的玉米面。他没有丢弃,而是找来破纱窗,筛去老鼠屎,把面做成饼,用锡罐烙熟,吃饱后剩下的储备起来,解决了几天的温饱问题。在果园里无意间踩到一个苹果后,男人踏遍整个果园,收集到一整框苹果,虽然又黑又硬,皱皱巴巴。在一栋房子的厨房里发现一根下水管道,进而顺藤摸瓜,找到干净的饮用水。男人发现地窖的过程也体现了他的行动力和智慧。四处搜寻食物无果后,他将找到的铲子顺手往地里一插,却碰到了硬物,并传出木头的空响,引起男人的注意。进入地窖前,男人告诉儿子:“ 好人总是不断尝试,不轻易放弃。”P110揭示了他们的生存之道。男人一次又一次绝处逢生的经历让我们看到,面对饥饿和寒冷,男人从来不会束手就擒,而是运用自己的智慧,勇敢行动起来,在极端环境中顽强求生。男人努力使儿子的生活丰富起来。他在手推车里装上儿子的玩具和几本书。用树枝给儿子雕一根竖笛。晚上给孩子讲关于勇气和正义的故事,激励孩子顽强地生存下去,也是对自己的鼓舞。小说中的一段对话表明他在残酷的求生路上还不忘对儿子进行知识教育。
这些都是什么东西,爸爸?
是吃的。你能看懂上面的字吗?
梨。上面写的梨。P111
除了在末世的庸常生活中绝不放弃以外,在灾难面前男人虽屡有动摇,但最终坚持了下来。父子俩因匪徒的追击、极度饥饿和寒冷的威胁以及疾病的侵袭而濒临死亡的时候,男人的反应多半是“我们会没事的”,“我们不会死的”,“会好起来的”。男人曾经教过妻子面临危险时如何自杀以保全尊严,“他可能是用一片黑曜石头了结的。他曾亲手教过她。尖利如钢。边缘如蝉翼。”P45妻子死后,男人同样教过儿子被坏人抓住后如何用枪自杀。“男人抓起男孩儿的手,把左轮手枪送过去……如果他们发现你,你就必须这么做。懂了吗?……你把枪放进嘴里,指着上面。要又快又坚决。”P90 他甚至想过自己亲自杀死孩子,使他免遭歹人的毒手。“你能做到吗?时候到了吗?……如果哑火了怎么办?子弹必须要射出来。如果射不出来怎么办?你能用石头砸碎这颗可爱的头颅吗?”P91但是生的信念使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你身体里是不是有这样一种你未知的东西?有吗?把他搂在怀里。只要搂在怀里。魂灵走得很快的。”P91男人坚持了下来,父子俩逃过一劫。男人临死前对儿子的交代为自己一生的坚持画上了句号,更是把永不放弃的精神完全传递给了儿子。“你必须继续往前走。她说,我不能和你一起走了。你要继续向前。……我们总是很幸运。你还会幸运的。” P228-229“你需要找到那些好人,但是你不能冒险。”P229
3.内在的朝圣
如果男人的朝圣仅仅止步于道德的层面,那么《路》就只能归于市井小说了。男人以“做一个好人”为道德准绳,携儿子不畏艰险抵达南方。我们不禁要问:男人为什么要做一个好人呢?仅仅是为了有尊严地活着吗?在社会消散、人性沦丧的世界里,尊严是没有实质意义的。小说开始男人对上帝的诅咒告诉我们,在实地朝圣和道德朝圣的同时,男人还经历着更深层次的内在朝圣。一路上,男人在怀疑上帝的存在和相信上帝之道之间挣扎,最终信实上帝。
克雷格曾认为:“如果没有上帝,人类和宇宙注定将灭亡。好比囚犯被判死刑,我们只有等待行刑。……科学家贡献知识、医生救死扶伤、外交官力保世界和平等等都将变得毫无意义。”(Craig, 1994:58-59)反言之,如果万物凋敝、文明消逝、人类相互残杀,那是否说明上帝已经不存在了呢?男人就是带着如此疑惑进入我们的视野。父子俩不但要忍受饥寒,还不断受到黑暗和邪恶的侵袭,却不见上帝的踪影。于是,他开始怀疑上帝的存在。小说开篇,男人便充满了呼唤与诅咒上帝的复杂情绪:“你在吗?他悄声问。我最后能见到你吗?你有脖子,好让我掐死吗?你有心吗?你这该被永世诅咒的,有灵魂吗?哦,上帝,他悄声道。哦,上帝呀。”P7内心深处,男人渴望上帝的恩泽。《圣经.》有言:“上帝要擦去他们的所有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哀恸、呼号、痛苦。从前的事(包括今天的苦难和不平)已经过去了。”(启21:3-4)现实世界却是上帝缺席的荒原,暗无天日,连洁白的雪都被厚厚的灰烬染成黑色。人类社会不复存在,幸存者或独自奔命或结伙抢劫,沦为兽族。男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不断呼唤寻求上帝的指引却没有任何回应。进而认为,“在这条路上,没有上帝派来的传讯人。他们都走了,留下我一个。他们带着这个世界一起离去。”P23在男人看来,一方面,现实世界就是被上帝抛弃的世界,曾经的世界已经被上帝带走。另外一方面,如果没有传话者,上帝也就不存在,因为上帝正是通过话语与他的子民沟通的。如果要得到上帝的指示,就必须找到传话者。那么?在这条路上,再没有上帝的传话者了吗?
故事开头,男人就说:“儿子若不是上帝传下的旨意,那么上帝肯定未曾说过话。”P2这句话暗示在某种程度上男人把儿子看做了上帝的传话者。男人深知儿子具有与众不同的地方,有一些其他任何人都不具备的特质。男人杀死抓住儿子的劫匪后,儿子不高兴,沉默不语。男人解释道:“我的职责就是照顾好你。这是上帝指派给我的任务。谁想杀你我就杀谁。你明白了吗?”P60这段话中,男人第一次直接提及上帝赋予的使命,也再一次表明男孩有超越常人之处。通过男孩持之以恒的善举、智慧的话语和不可预测的行为,男人推测上帝的话语通过男孩继续存在。男人从海边偷窃者手里夺回自己的物品之后,男孩要求父亲帮助偷窃者,遭到父亲的拒绝。男人告诉他:“你并不是那个要为所有事情操心的人。”孩子的回答令男人震惊:“是的,我就是那个人。”P214男孩正式宣布自己就是上帝的传话者。
小说结尾,男人临终前有一段话:“他看着他(男孩)从草地那边走来,拿着一杯水跪在他面前。他觉得四周都是亮光。……男孩把水杯拿走,他走的时候光线随着他移动。”P228《圣经》中,光富有属灵的意义。上帝就是光,是众光之父。⑤上帝显灵的时候,常被光环环绕。这段话中,男孩如上帝般光芒四射,化身为男人的救世主。男人在不断祈祷和诅咒中都没能得到上帝的回应,以至于他几乎丧失对上帝存在的信念。弥留之际,神光显现,是基督降临,还是回光返照?因此,他不想任何东西遮住他的视线,想努力看清男孩周围的一切。他疑虑眼前的景象可能是幻觉,精神恍惚中竟连自己的眼睛也不肯相信。所以说:“从来没有什么先知,他们也不会知道今天这里发生的一切。”P228但是男人显然对自己的话并不确信。男孩就不是“他们”中的一员,而且“儿子若不是上帝传下的旨意,那么上帝肯定未曾说过话”。P2于是他又说:“无论你说什么,你都是正确的。”P228《圣经》中,上帝的话语就是真理,只有上帝的话才是永远正确的。⑥由此可见,男人最终确认儿子就是上帝传下的旨意。找到上帝的传话者,亲见上帝的荣光,男人就身在基督里了,可以如愿以偿地蒙上帝垂听,信实上帝。此处与前文“我最后能见到你吗?”P7形成首尾呼应,凸显男人内在朝圣的从始至终。随后男人说出“善会找到那个小男孩的。一直都这样。善会再次找到他”,P231也就顺理成章。至此,男人成功地完成内在朝圣之旅。更为重要的是,男人蒙主光照,从此脱离黑暗和罪恶的世界,成为光明的子女,获得了生命的救赎,重归永恒的乐园。
四 结语
工业文明给人们带来富足生活的同时却荒芜了人们的精神,环境崩溃、社会冷漠、道德沦丧、信仰迷失,整个世界成为罪恶的渊薮。科马克·麦卡锡以《路》为创作实验,将人类置于末世环境下,剔除人以外的所有变量,从宗教视域直击人性这一终极性课题。通过男人艰苦卓绝的朝圣之旅,科马克·麦卡锡试图唤醒世人仰望上帝,弃恶从善,让宗教之灵光照进黑暗的现实,让信念之光芒引领人类前进的征途。
注释:
① 参见陈爱华.暴力外衣下的人性探索----论科马克·麦卡锡小说中的宗教情怀[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13(1):119-120.
② D.Dyas.Pilgrimage in Medieval English Literature 700-1500[M].Cambridge:D.S.Brewer,2005.
③ 参见McCarthy, C. 著;杨博译.路[M].重庆:重庆出版社,2011:1.下文引用的内容如果没有说明,均出自本书,只标明页码,不另作注释。
④ Erik J.Wielenberg. God,Morality,and Meaning in Cormac McCarthy’s The Road [J].Cormac McCarthy Journal, Fall 2010:8.
⑤ 参加《约翰一书》1:5;《雅各书》1:17.
⑥ 参见《约翰福音》17:17.
参考文献:
[1]Craig, William Lane. Reasonable Faith, revised edition. Wheaton, Illinois: Crossway Books, 1994. 58-59
[2]《路加福音》21:11.
[3]《路加福音》21:25-26.
[4]《启示录》6:8.
[5]《启示录》8:7-11.
[6]《启示录》16:2-3.
[7]《启示录》2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