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以《十八岁出门远行》为分水岭,余华进入先锋性的中短篇小说创作,以暴力、血腥、冷酷的叙述语言在文坛大放异彩。这是他对早期创作风格的告别,也是他对川端康成的告别,因为他发现川端康成使他的“灵魂越来越闭塞”了。[ 余华:《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112页。]但是笔者认为,余华非但没有抛弃早年学习川端康成的成果,反而继承了下来,以新的面貌呈现在作品中。笔者认为,这个转变与余华童年的记忆和新的阅读与思考有密切关系,其中对细部描写和死亡书写的继承与转变笔者认为尤为明显。
(一)细部描写中暴力、血腥的添加
余华曾说道:“在川端康成作我导师的五、六年时间里,我学会了如何去表现细部……现在不管我的小说节奏有多快,我都不会忘了细部。”[ 余华:《我能否相信自己》,人民日报出版,1998年版第252页。]先锋时期的余华,文笔逐渐成熟,创作出了许多优秀的中短篇小说,但他并没有抛弃早年学习过的细部描写,改变在于以“‘恶’主题取代了原来的‘温馨’主题,…笔也从表现诗意转向了冷酷描绘恶行。”[ 吴义勤:《余华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57页。]余华曾在访谈中说到:“1982年,我读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被深深震撼了,我受不了,很长时间里我都不敢再读他的作品……承受不了他小说里那种残忍无比的力量。可是没想到四年以后,到了1986年,我的叙述也变得如此残忍。”[ 余华、杨绍斌:《我只要写作,就是回家》,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1期。]
如《一九八六》中疯子自残的情节:
“他嘴里大喊一声‘劓!'然后将钢锯放在了鼻子下面,据齿对准鼻子。那如手臂一样黑乎乎的嘴唇抖动起来,像是在笑。接着两条手臂有力地摆动了……钢锯开始锯进去,鲜血开始渗出来。于是黑乎乎的嘴唇开始红润了。不一会钢锯锯在了鼻骨上,发出沙沙的轻微摩擦声……锯了一会,他实在疼痛难熬,便将锯子取下来搁在腿上……鲜血此刻畅流而下了……胸膛上出现了无数歪曲交叉的血流,有几道流到了头发上,顺着发丝爬行而下,然后滴在水泥地板上,像溅开来的火星……”[ 余华:《现实一种》,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34页。]
和《死亡叙述》文末叙述自己被杀害的过程:
“有个人朝我脸上打了一拳……他扑过来时镰刀也挥了下来,镰刀砍进了我的腹部……镰刀像是砍穿一张纸一样砍穿了我的皮肤,然后就砍断了我的盲肠……那个女人挥着一把锄头朝我脑袋劈了下来……锄头劈在了肩胛上……我听到肩胛骨断裂时发出的‘吱呀’一声……大汉…手里挥着的是一把铁锚…砍入了我的胸膛……我的鲜血很像一颗百年老树隆出地面的根须。我死了。”[ 余华:《世事如烟》,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23-24页。]
这两段文字都是运用了细部描写来细化伤害的具体动作,读者在体会余华暴力、血腥的叙述语言的同时,也可以感受到伤害行为带来的疼痛感。在《一九八六》这段文字里,余华通过“抖动”、“锯”、“渗”、“摆动”、“畅流”等一系列动词的使用,准确地刻画出了疯子自残的具体动作和受伤的过程。动作的具体化和细化带来了时间的延迟,而时间的延迟则让动作更加逼真可观,让读者犹如身临其境,切身感受到自残的痛楚和场景的血腥。再如《死亡叙述》中的“我”,冷静客观地叙述了自己被杀害的具体步骤,写出分别是什么人拿着什么武器伤害了“我”身体的哪个部位,动作与身体部位的具体化与细化带来了更加多层次的感受,加重了伤害的力度和叙述的残忍性。这样的例子在余华先锋时期的中短篇小说中非常常见。所以可以说细部描写是余华暴力、血腥叙述语言的载体,如果没有细部描写的学习,他的叙述将空洞无物,只看到暴力的行为,却体会不到暴力的痛感。要探究余华转变的原因,笔者认为应考虑其童年经历和对“真实”问题的思考。
童年的余华是在医院里长大的,他经常看到“父亲手术服上沾满血迹地走过来”[ 余华:《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第34页。],“而且还经常有个提着一桶血肉模糊东西的护士跟在后面”[ 余华、杨绍斌:《我只要写作,就是回家》,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1期。]。而且当时余华家对面就是太平间,他“差不多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哭声”[ 余华、杨绍斌:《我只要写作,就是回家》,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1期。]。这样的童年经历让余华产生了对暴力的迷恋。
除此之外,对暴力的迷恋还源于余华对文学真实性的思考。“当我不再相信有关现实生活的常识时,这种怀疑便导致我对另一部分现实的重视,从而直接诱发了我有关混乱和暴力的极端化想法。”[ 吴义勤:《余华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8页。 ]“暴力因为其形式充满激情,它的力量源自于人内心的渴望,所以它使我心醉神迷。”[ 吴义勤:《余华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7页。]余华后期的真实观是对生活真实的反叛,包括了想象、梦境和欲望(即“精神真实”)。所以他追求的是情节荒诞、细节真实的表达效果。小说中的暴力事件不是我们日常生活中可以接纳的暴力,是想象中的暴力或是欲望爆发后的暴力,但是对暴力过程的描述则是真实可靠的,因为鲜血和骨骼是真实,伤痕是真实的,痛苦也是真实的,荒诞的只是事件本身,从而构成“暴力奇观,伤痕即景”的艺术世界。
(二)死亡书写的转变
川端康成的作品中常有关于死亡的书写,这与他个人的审美情趣与人生感悟有关。他曾说:“优秀的艺术家在他的作品里预告死亡,这是常有的事。”[ 川端康成:《川端康成文集——独影自命》,叶渭渠主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98页。]他认为死是一门高尚的艺术,是生的延续,是美的凝结。所以川端康成笔下的“死亡”唯美且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