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秦文化轴心时代,“诗言志”“立象以尽意”“言意之辨”和“感兴”等文化观念均为意境理论的生成蓄足了精神气场,作了思想精神上的铺垫。而与诗作在唐代鼎盛相一致,中国诗学理论、意境理论也在唐代进入了成熟期,“意境”说有了更为丰厚的理论内涵。与情景交融的审美意象相对应,我们更应注意“象外之象”与“味外之旨”的诗学观念,它清晰地体现出审美精神的超越性。司空图在《与极浦书》中提出了“象外之象”与“景外之景”的诗学批评观念:“戴容州云:‘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谭哉?然题纪之作,目击可图,体势自别,不可废也。” 司空图又在《与李生论诗书》中提出了“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也”的看法:“知其咸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倘復以全美为工,即知味外之旨矣。”叶朗先生认为,“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清楚地表明了‘意境’的美学本质,表明了意境说和老子美学(以及庄子美学)的血缘联系。”[ 叶朗:《说中国美学史大纲》,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76页。] 司空图在上述两封书信中提到的诗学观念,确实贯彻在《二十四诗品》中,我们还可以发现,虽然《诗品》单列“实境”,但司空图更多的、也更看重的是体现“虚境”的诗作。
司空图“象外之象”与“味外之旨”的诗学批评观念对后世诗学产生深远的影响,清人许印芳在《与李生论诗书跋》中指出:“自表圣首揭味外之旨,逮宋沧浪严氏,专主其说,衍为诗话,传教后进。”这里已将严羽的“兴趣说”与司空图的“象外之象”与“味外之旨”关联起来。如果将两者作对照性解读,其诗学思想关联确实会变得更为明朗,势必也会有助于我们去把握意境的审美特质。严羽《沧浪诗话》有云:“盛唐诗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不难理解,“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实为“象外之象”;而“言有尽而意无穷”实为“味外之旨”。在此,我们就发现了一条“以味论诗”的诗学批评精神链条:从孔子的“三月不知肉味”到老子的“味无味”,从刘勰的“余味”、钟嵘的“滋味”、司空图的“味外之旨”到苏轼的“至味”、严羽的“真味”再到王士祯的“三昧”、袁枚的“味内味”与“味外味”[ 其中,袁枚针对司空图的“味外之旨”(“旨”即味,指味美的意思,《诗经·小雅》云:“攮其左右,尝其旨否”;又云:“君子有酒, 旨且多。”)提出了“味内味”的概念:“司空表圣论诗,贵得味外味。余谓今之作诗者味内味尚不能得,况味外味乎?”(《随园诗话》卷六)司空图在不同之处提及的“味外之旨”、“妙在酸咸之外”、“韵外之致”、“象外之象”与“景外之景”等意念在诗意逻辑上应是一致的,都趋向于“思与境偕”(司空图《与王驾评诗书》)的妙趣。在审美活动中,不论是“味内味”还是“味外味”,都是指审美意向性的体验活动。在现象学美学看来,意向性对象既可以是实存之物,也可以是想象之物或某种观念对象,“味”就是一种直觉对象或想象之物。在“味内味”中,前一个“味”这里姑且称为“味1”,后一个“味”称为“味2”。“味1”似乎应指滞于感官体验的“五味”(辛酸咸苦甘)中之一味,它是生理-心理性的;“味2”应指“五味”调和而获知的具有间性的“正味”,它逐渐增强了精神-心理性。因此,“味内味”主要是指“味”本身衍生的独特的内在生命体验,它行走在“有味”趋近“无味”的路途中。在“味外味”中,前一个“味”可称为“味3”,后一个“味”可称为“味4”。按我的理解,“味3”就是“味1”与“味2”累积后的化合,即它是“味2”吞并“味1”之余的精神性的“灵之舞”;“味4”则是在“神思”之力拉动下进而升入的幽眇悠远之高境,“味4”就是“真味”、“至味”、“兴味”、“三昧”、“无味”或“水味”。这样,“味4”让人自然念及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中的一句话:“外荣华,去滋味,游心于寂寞,以无为贵”。王士祯对此也深有体认:“皆一时伫兴之言,知味外味者当自得之。”(《香祖笔记》)由此,味觉隐喻话语形成了“味1”↔“味2”↔“味3”↔“味4”这种双向阐释、互动的诗学格局,而这种诗学格局又以前主体性或古典性的方式无意间隐约透露出“此在”的“澄明”或“审美的形而上学”(海德格尔语)的意味。],等等。
不管是“象外之象”“景外之景”,还是“味外之旨”,都在其命题本身各自存在着两种“象”、两种“景”或两种“味”。它们是怎样融合在一起而生成审美意境的?《庄子·齐物论》云:“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而司空图《诗品》则将其置换为一个诗学命题:“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两种“象”、两种“景”或两种“味”幻化出一个由“环外”与“环中”组成的审美“晕圈”。这里借用的“晕圈”是现象学的意向性思想中的概念。依照胡塞尔的现象学理论,意向性活动包含有意向性行为、意向性内容(意义)和意向性对象等三个环节,其中,“意义”和“对象”就合为一体,共同组成了“意向对象”。同时,胡塞尔认为,任何意向性活动都具有特定的视野,这个视野就是“非实显的体验”所及的“晕圈”,这些“晕圈”又环绕着“实显的体验”应对的意指对象。也就是说,在被意指对象的周围存有一个背景性直观的“晕圈”。胡塞尔的原话是这样说的:“非实显的体验的‘晕圈’围绕着那些实显的体验;体验流绝不可能由单纯的实显性事物组成。”[ [德]胡塞尔:《纯粹现象学通论》,李幼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05页。] 显然,胡塞尔的意思是,“非实显性事物”围绕着“实显性事物”而形成了“晕圈”,而贯穿它们的“非实显的体验”与“实显的体验”则是不会截然分开而断流的。对于这种“晕圈”,胡塞尔进一步解释说道:“每一种新开始的体验都必然有时间上在前的体验,体验的过去性是连续被充实的。然而每一现在体验也具有其必然的在后边缘域,而且它也不是一空的边缘域;每一现在体验,即使是一正在终止的体验绵延的终止位相,必然变为一新的现在,而且它必然是一被充实的现在。”[ [德]胡塞尔:《纯粹现象学通论》,李幼蒸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206页。] 这就是说,“非实显的体验”与“实显的体验”在绵延的“时间流”中被充实起来,在“体验”的烛照下,“在前边缘域”黯淡下来,而“在后边缘域”便逐渐明亮起来。可以说,正是体验的延留或持存导致了“晕圈”的生成,这就如同由于“视觉滞留”,尽管电影胶片上的画幅是彼此独立存在的,但欣赏电影时我们感知到的画面却是整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