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烟里,上海的边疆微微起伏,虽没有山也像是层峦叠嶂。我想到许多人的命运,连我在内的;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张爱玲《我看苏青》)
1939年,19岁的张爱玲考取了伦敦大学,但因战事影响,没能去成英国,改入香港大学。读了三年半,又因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被占领,只好中断学业于1942年的下半年,从香港回到上海。学校的所有文件记录因战火而遭殃,全部被毁[ 余斌《张爱玲传》,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5年版,第62页。]。门门功课第一的张爱玲竟然证明不了自己这三年半里所有的勤奋努力。苦读三年,恍如春梦无痕。兵荒马乱的不安恐惧、世事难以逆料的忧患无常之感后来都被她一一写入了自己的文字里。
回到上海的张爱玲和姑姑张茂渊住在一起,那是静安寺赫德路一百九十二号一幢公寓的六楼六五室。在民国三十年代时候的大上海,也算得上是可以俯瞰众生的高楼了。
很快,张爱玲以极为独特的妙悟和轻灵优雅的文笔在四十年代初期沦陷于日本侵略军之手的国际性大都市上海一炮而红。《传奇》、《流言》成就了她写作生涯里的巅峰时期。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的《天地》月刊第三期刊载了张爱玲的一篇文章《公寓生活记趣》。
题目很普通,有点像今天老师偷懒、随便拿来给学生做的命题作文。然而,平实无奇的题目之下,张爱玲却作出了一篇惊才绝艳的文章。
二
一开篇,就作惊人语。
引用苏轼的“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开局,却一反常规的审美经验,别人引用都是为了表达身在高处之遗世独立、飘飘欲仙之感,张爱玲却说,读到这两句,”公寓房子上层的居民多半要感到毛骨悚然“。这自然会引得读者好奇地读下去。
原来,作者是着眼于一个“冷”字——越高就越冷。这里的“冷”可不是什么审美心理体验,而是现实生活中实实在在的生存痛苦。1943年被日军占领的上海,物资紧张,生活能源缺乏,处处捉襟见肘,到处兵荒马乱。这样的以乱世为主题的大时代,将如何表现在一篇小文里呢?
张爱玲的出众才华表现在,开篇第一段,她仅仅用了一个出不来热水的热水龙头,就道尽了乱世人的恐慌和焦虑。
自从煤贵了之后,热水汀早成了纯粹的装饰品。构成浴室的图案美,热水龙头上的H字样自然是不可少的一部分;实际上呢,如果你放冷水而开错了热水龙头,立刻便有一种空洞而凄怆的轰隆轰隆之声从九泉之下发出来,那是公寓里特别复杂,特别多心的热水管系统在那里发脾气了。……在战时香港吓细了胆子的我,初回上海的时候,每每为之魂飞魄散。若是当初它认真工作的时候,艰辛地将热水运到六层楼上来,便是咕噜两声,也还情有可原。现在可是雷声大,雨点小,难得滴下两滴生锈的黄浆……然而也说不得了,失业的人向来是肝火旺的。
难怪老话说: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若是我们这些太平犬,如何能从热水龙头里听出“空洞而凄怆”来,又如何会联想到飞机扔了炸弹呢?这些联系无非是彼时作者对于战争恐惧的内心投射。而热水管系统的拟人化:发脾气、艰辛、如同肝火旺的失业之人,这分明写的是乱世背景下大众的焦虑和局促。
跟学生说,好的文字,常常是什么都没说,可又把什么都说了。古诗词里,最是如此。“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酒未到,先成泪”,都是浅语深情,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然而用白话文写文章,能有这种意趣,能有如此雅致之思、曼妙之笔的,现当代作家里实在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