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德·品特戏剧《轻微的疼痛》中的“霍尼现象”
摘要:《轻微的疼痛》是哈罗德·品特一部重要的早期作品,它奠定了品特日后独特风格的基础。本文试图通过分析戏剧《轻微的疼痛》中霍尼现象对于主人公心理的影响,来阐释品特创作房间形式的意图,说明霍尼现象对于揭示人与人关系方面所起的作用以及产生的艺术效果。
关键词:哈罗德·品特,轻微的疼痛,霍尼现象
哈洛德·品特(Harold Pinter)是一位当代重要的剧作家。著名批评家艾斯林(Martin Esslin)指出,品特作品以其“精当的语言、简洁的风格、详细的洞察以及深邃的情感,为现代英语舞台开创了新局面”[1](p.102)。在40年的写作生涯中,品特形成了独特的个人风格,为英国文学界贡献了一个专门的流派术语:Pinteresque(品特风格)。
《轻微的疼痛》是品特1958年为英国BBC公司写的广播剧。按照英国剧评家理查德·劳的评价,《轻微的疼痛》并不是品特的代表作,但它却是一部很重要的作品。因为该剧的作用在于为今后写出成熟作品而打下了基础。[2](p.214) 也就是说,品特戏剧之所以获得巨大成功,其要素之一,就是他向世人打开了包括《轻微的疼痛》在内的一个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房间”。“那么,我们若想真正地体味品特戏剧独特的审美价值和复杂的思想意蕴,同样也必须从考察他‘房间’的独特构成入手。因为‘房间’不仅是一个审美意象,还是关于现代人生存困境的一幅生动的存在图像。品特戏剧人物最基本的生活场景,就是一个个‘房间’;他戏剧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也最令批评家深感困惑的戏剧元素,恰恰也是这一个个‘房间’”。[3]
然而,目前国内外评论界忽略了《轻微的疼痛》房间中的霍尼现象。它隐藏在房间的角落里,为视觉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若想看清房间中的真相,就必须揭示霍尼现象。因此本文旨在阐释霍尼现象产生的原因,以及它与房间中人物的关系。再从霍尼现象推论出品特房间建构的样式,说明品特作品中运用“感性空间”对于展示人物心理的艺术效果。##end##
一
《轻微的疼痛》和品特的其他戏剧一样,剧情简单:丈夫爱德华和妻子弗罗拉在一幢乡间小屋吃早餐,丈夫心不在焉地听着妻子的问话,生活枯燥而平静。突然飞来一只大黄蜂打破了宁静,被爱德华引到果酱瓶子里,将其碾死。结果,这个时候爱德华的眼睛突然疼痛起来。而这样的疼痛一直伴随着爱德华到剧作的最后。而让爱德华真正忧心忡忡的是,近两个月以来,一直就有一个火柴贩子站在他们花园的门口卖火柴,可那里似乎根本就没有人经过。这男人到底想干什么呢?爱德华心烦意乱,眼睛充血。他表面上对妻子不露声色,实际上却每天在观察这个站在后门口的陌生人。有时透过墨镜看,有时透过无色镜片看,有时摘掉墨镜看。有时候从洗涤间窗子的栅栏背后,或者从屋顶上看[4](p.557)。他越看越觉得恐怖,连后门口开的金银花也误认为牵牛花,把牵牛花看成了日本的山茶花。两个月来没有到后门口一步。终于,爱德华让妻子弗罗拉出面将火柴贩子带进屋子里去。他要和这个火柴贩子好好地谈一谈。可是这个卖火柴的男人在戏中始终没有说一句话,这样的谈话成为爱德华直接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的独白。而爱德华经过这番和火柴贩子的‘谈话’变得筋疲力尽,眼睛里的微痛演变成了一种生命力的衰退。现在轮到弗罗拉去和火柴贩子交谈了。弗罗拉一开口似乎就充满了一种挑逗男人的语调。陌生男人周身散发着尘土的气味激起了弗罗拉的性欲。这时候爱德华想进入房间,而弗罗拉却不想让他进来。爱德华狂暴地大骂妻子是个荡妇,并让她滚开。弗罗拉走掉了。爱德华又开始独自面对这个卖火柴的男人。他试图用讲述自己年轻时候如何强壮,精通各种运动和技能的话语来抵抗眼前这位神秘的男人。然而,恐惧让他自动摔倒在地上。此时弗罗拉走了进来,她让卖火柴的人进驻他们的房间,并将他手上的火柴托盘交给了爱德华。
整部戏剧随着场景的移换而带来时空的展现,暗合着人们关系疏离与隔绝的状态,以及由此带来的力量的转化。剧作《轻微的疼痛》中的“行动跨越了四个重要的地点,向我们展示了它们之间的运动(或旅程)。那些地点是早餐桌、食品储藏室、爱德华的书房和花园。……那些最重要的高潮场景发生在爱德华的区域——书房里。食品储藏室和花园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女人的区域。”[5](p.118)空间的移动在很大程度上决定和暗合了剧作中人物的情感走向。对于爱德华来说,或许他最主要的空间和领地是自己的书房;而弗罗拉的领地在花园里。她熟悉管辖区域中的一花一木,她的视域穿透围墙与栅栏门,直达后门的通道上。这使得这个区域中的爱德华似乎始终都处在一种对抗性的恐惧心理的笼罩中。有意思的是,“当弗罗拉进入爱德华的区域——书房时,她象平时一样泰然自若。她已经侵入了他的藏身处、他的自我保护地点。而且她以‘收养’火柴贩子——爱德华恐惧的代表——接管了它。”[5](p.119)戏的行动中止在爱德华的书房。这真是恰倒好处,因为这出戏剧的行动确实是一场文字的区域战。弗罗拉最后控制了书房、火柴贩子和爱德华。只有意识到品特的舞台空间包括爱德华的区域和弗罗拉的区域,才能理解爱德华来到弗罗拉的区域是寻求保护,而弗罗拉来到爱德华的区域是为了获得权力。[5](p.119)而无论是寻求保护和获得权力,地点不断位移是人们身份的不断确定和力量的反复较量。
二
品特的房间虽然是戏剧人物展示的基本场所,但它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物理空间;而是戏剧的一种审美符号。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建筑空间产生出神秘的“霍尼现象”。所谓霍尼现象,就是在倾斜的房屋中,观察者在配偶或陌生人出现时所看到的对象变化情形。熟悉的对象不会像不熟识的人那样变形。在实验中,观察者的配偶与陌生人分别站在一面有两扇窗附近的角落里,陌生人看上去比配偶实际大两倍。如果让配偶离开角落向室内中心的观察者走来,就慢慢恢复正常大小;而陌生人这样走来就会渐渐变大。[6](p.235)
也就是说,戏剧中爱德华所看到的卖火柴的体形比实际的高大。这并非是爱德华的眼睛造成的;他强调说“我的视力没问题,就像隔着一层空气看东西一样地清楚。”[4](pp.558-559)而且也与热雾无关。然而当他反复观察陌生人时,发现每次看到的形象都和上一次的不一样。即使在房间里近距离看,这个人也有变化[4](p.558)。“你看上去比原来年轻,你看上去特别地年轻,”[4](p.559)爱德华凝视后说。这种现象发生在卖火柴的人站在房间的角落里。他的视觉形象显然和先前在房屋中间看到的不一样。那时爱德华看到他还有一只眼睛是玻璃球假眼,老得像一桶浆糊[4](p.548)。也就是说,陌生人站在角落里,身体变形了,而且变壮了。这就刚好符合霍尼现象的观察试验。品特利用视觉差异的现象告诉我们,这个“房间”是倾斜的。那么倾斜的形式是“不正”的符号。在不正的房间里,品特让我们看到了变形的人物关系。这对于发展剧情,刻画人物起到了铺垫的效果。
艺术家创造的仅仅是幻梦与错觉,只有考虑到观看者的心灵,艺术的重要性才能表现出来。[7](p.227) 因为“得到我们认可的那个世界,并非单单是物理环境所恩赐的一个现成的礼物。他是观察者在意识阙值以下的神经系统中产生的复杂作用的产物。”[8](p.19) 一个紧闭的房间,要被外人强行打开,爱德华体验到一种失去理智的疯狂和恐惧的心境。现代消费社会在资本的操纵下已使人类的自由空间日益缩小,致使空间的紧张感加剧,从而导致人的异化程度加深。人不得不逃遁于自我,以抗拒社会带来的无名恐惧。因此,爱德华需要借助房间来重新建立自信,证明自己是领地的主人。他趾高气扬地站在房间的中央,以施主的身份恩赐眼前这个流浪汉。以居高临下的气势企图把对方给压垮。可是霍尼现象的出现让他产生出幻觉,分不清眼前的现实是真实还是虚幻。房间中的人物在“变”与“不变”中承受着强大的视觉冲击力,在人物关系的胁迫中接受着心灵的震撼力。如果说达利那块超现实主义的稀软的手表为现代人开辟了深邃而虚幻的空间,那么品特的“感知空间”为爱德华铸造了永恒记忆的链条。梦境中毫无关联的记忆,此时成为嘴里不连贯的词语,产生出意象间的飞跃空白:天蓬(安全庇护所)、东西(威胁之物或妻子)、草的叶片(弗罗拉的生殖器)、风(危险)、尘土(陌生人)、悬崖(死亡)、大海(自由)、三桅杆(驶向彼岸的工具)。房屋的变形导致爱德华心灵的幻象,对社会的认知和偏见,使梦境的“真意”发生扭曲和变形。白日梦中的意象汇成爱德华幻觉中的意识流,为我们描述出房间主人的真实图景:环境的挤压,使人的精神被压缩、变形。外面的不可知性构成生命中莫名的恐惧与焦虑。互相隔绝的空间造成现代人交流的困境,就是与最亲近的人也是很难沟通。爱德华只能对陌生人滔滔不绝诉说,试图达到心理平衡,然而卖火柴的什么都不说,“面对这冷酷的沉默,爱德华说呀说呀,最后终于或多或少同时变得语无伦次和精神崩溃了。”[2](p.214) 在霍尼现象中的爱德华夸大了一切陌生的力量,挣扎在真实与虚幻之间不能自拔。房间的变形导致了震撼人心的视觉现象。使爱德华看到心理变形中的人物图像。
变形的房间又以一种阉割的方式表现出来,围绕它的是通过原始冲动架构下的所有的欲望。当弗罗拉和卖火柴的人单独在一起时,她的性欲搅乱了她的心绪,唤起她对旧事的回忆:
你以前有没有想过女人?跟我谈谈关于爱情的事。[4](p.551)说实话,你是个偷猎者吗?有一次我遇到一个偷猎者。我被他可怕地强奸了,这个畜牲。我向他走过去,他站了起来,我倒了下去,我的小马跑到山下去了,我从树叶间看着天,蓝色的。泥浆一直没到我的耳朵。这是一场拚命的搏斗。[4](p.550)
弗罗拉故事的真实性我们无法考证,但是她的性兴奋却是无疑的。如果说弗罗拉第一次面对这个肮脏的老头子,就能唤起她的性欲的话,那么爱德华对妻子的粗暴和忽略是“不正”房间的“所指”。他是一个盲目自信的男人,象品特戏剧中其他男人一样,最后均处于一种极度绝望状态。房间在性力量的对比中瓦解和重建。卖火柴的男人最终取代了爱德华的地位而占有房间和女人;而爱德华对于房间的所有权的丧失,意味着他丧失了对于女人的所有权,他丧失了征服能力。因此,在“力比多”的作用下,彼此间的权力得到了重新分配。人物之间的支配与被支配的地位重新得以交换。
三
苏珊·朗格认为,房间代表着社会的单元,它创造了一个世界的表象,而这个世界则是自我的副本。“因此,它的外观绝非一个独立无关的东西,就如一个活的动物的皮毛和甲壳,它是生命体的外壳,使其防御外界的保护层,同时也是与外界接触的相互作用的介质。[9](p118)房间是个有生命的精神家园,失去这块空间,人就失去了生命,成为无所依托的流浪者,尚失了同外界平等对话的权利。尤其是经过了二战后,人们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发现自己悲凉的处境,原有的梦想和信仰被彻底颠覆,所有的人失去了精神的家园,无所依靠的感觉使得人们陷入了极大的恐慌与孤独的焦虑中。面对变形的房间产生的霍尼现象,爱德华成为了蒙克《呼叫》中那位惊恐万状的变形人。
品特用超现实主义的象征性手法构建了变形的房间形式,使其达到强烈的感染力和“陌生化”的美学效果。这个房间,“不仅有其功能性的作用,而且是一种造型艺术,不管有意无意,它首先获得的是一种幻想,一种转化为视觉印象的纯粹想象性或概念性的东西”[9](p.p.109-200)霍尼现象作用下的房间,与爱德华的心理遥相呼应,成为一种隐喻的代码和符号。它要向我们阐释的意义在于:房间展现出人们的心理感受与现实处境之间的对立和悖谬,进而揭示人的存在的一个真相:生存的威胁和存在的不安。“只有通过占有房间的行为本身,人们才有可能确立起自我的形象——这是一种通过物质手段来达到在物质社会表达自我和抗衡于其他人的方式。”[10]
房间的形式是品特用来表达情感的框架,也是以时间感觉记忆的跳跃重构空间秩序的工具。尤其是当一个人的身份和房间的所属之间有了一种微妙的关系,对于房间占有的焦虑和对于房间丧失的惧怕,成为人们一种情感的两个方面,往往也是戏剧最有张力的时候,而品特也正是在这样的一种情感的煎熬中来搭建他的戏剧舞台:一方面在表现由内向外的量感和生命的动感中,大大拓展了艺术空间;另一方面,时间已经融会于感觉之中,时间即感觉,感觉到的便是存在。虽然房间的位置没有动,但是它却以某种运动的方式令人可察知即可想象地变化。在永恒与运动互相依附的作用下,它一面延伸,一面“生长”,屋内屋外生命交流,使原本禁锢的房屋产生一股流动的生命之气。
结语
品特创造的房间结构受着人类感知的方式和心理结构的影响,形成现代艺术的感觉化的空间与象征性的境界。“霍尼现象”“是艺术家的情绪与直觉的记忆,是幻觉、错觉、潜意识、无意识的重新组合,是经过抽象或变形的而失去时空界限的心理外现,也可称突然长大了的感觉的境界”[11](p.265)“生命物质总是要获得形式的永恒性;但形式的永恒性不是它的最后目标,而是一种不停地追求又总是在每时每刻已经达到的目标中。因为达到这一目标完全依赖“生命”活动。而“生命”本身是一个过程,一个无休止的变化,如果生命停止,它的形式即行解体。”[9](p.79)品特在获得永恒的房间艺术形式时,不断地追求“房间”的生命形式——从外化的空间进入到内化的核心。通过它来让作为一种‘不在’之‘在’的“霍尼现象”能够顺利出场。并借助于艺术家的手赋予那些似乎是无生命之物以生命,最终以真理的名分作为‘存在’的一种‘去蔽’而显现于艺术之中。[12](p.327)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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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姜耕玉 艺术辩证法[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
[12]徐岱 批评美学[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3
Honi Phenomenon in The Drama A Slight Ache of Harold Pinter
Abstract: A Slight Ache i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works in the early time of Harold Pinter, which has laid a great foundation for the unique style of his later works. This thesis is to elucidate the implied meaning of the room structrue that plays an active role in the relationship among the people in the drama by analyzing how the Honi phenomenon affects the protagonist mind.
Keywords: Harold Pinter, Honi phenomenon, A Slight Ac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