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暴枭雄与野心政客
——任我行与麦克白形象比较
悲剧的力量多半是向善的:真理不死,正义永生,宝黛式的爱情千载传诵。但有时是中性的,如大自然的力量叫人敬畏而又恐惧。只有少数时间是“恶之花”的美,是罪恶的力量排山倒海——如莎士比亚笔下充满野心的“英雄”麦克白。
《麦克白》(1605)是莎士比亚戏剧中心理描写的佳作。麦克白在夫人的怂恿下谋杀邓肯,做了国王。为掩人耳目,他又杀死了邓肯的侍卫,害死了班柯,害死了贵族麦克德夫的妻子和孩子。恐惧和猜疑使麦克白心理愈发脆弱也越来越冷酷。夫人的神经失常和自杀,极大地刺激了他,弄得众叛亲离,终于面对英格兰援军的围攻,落得袅首的下场。
莎士比亚通过对曾经屡建奇勋的英雄麦克白变成一个残忍暴君的过程的描述,批判了野心对良知的侵蚀作用。作为莎士比亚四大悲剧的主要人物,麦克白从文艺复兴时代起至今仍然活跃在世界文学的大舞台上。而华人作家金庸武狭小说《笑傲江湖》中任我行,相比较而言,则就显得名气不足了。但从这位20世纪80年代的日月神教教主身上,常常可以看到麦克白的身影——两者都以政治人物的形象出现,有许多共同之处。如果说任我行是一个想要称霸武林的残暴枭雄,麦克白就是野心勃勃的政治领袖,他们都冷酷、偏激、残忍,但由于各自具体的生活情景不同,两者的形象也有所差异。
相同点之一:从受权利的欲望驱使到残杀成性,他们都有一个人生的转折点,当然这个转折点不会一模一样。就任我行而言,在《笑傲江湖》中,他本来是日月神教的教主,因潜心修炼“吸星大法”而被东方不败乘机夺去教主之位,接着不幸遭暗算而被囚禁于西湖底下的狱牢中十二年,这是他人生的最低点。越狱成功后,借助向问天、令狐冲、任盈盈三人的力量打败了东方不败,夺回教主之位。重回黑木崖的任我行,达到了他人生的制高点。一旦他夺权成功,马上有人前来投降效忠,按照东方不败王朝的老例,高呼“教主英明,千秋万载,一统江湖”的口号。特别在华山之颠,接受教众的热烈欢呼,堪称一世之雄。在东方不败之前,任我行当教主时,与教下部属以兄弟相称,相见时只是抱拳拱手,其随情任性的直率和义气也的确笼络了一些死党。重夺教主位置后,体制性的阿谀奉承、大规模的歌功颂德、普遍性的吹牛拍马使任我行觉得很受用。使得他自己也认为诸葛亮的智慧不及他,关云长的武功敌不过他的吸星大法,更加一意孤行。习惯性的吹捧赞颂利益、群众性的谎言大话、一点一滴地侵蚀着任我行的理智。任盈盈对令狐冲不肯加入日月神教表示理解:“如果你加入了神教,将来做了教主,一天到晚听这种恭维肉麻话,那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子了。唉,爹爹重上黑木崖,整个性子很快就变了。” ①##end##
至于麦克白,他的人生转折点在戏剧的开头就展现了出来。决定他命运转折的是三个女巫的预言和隐语,她们预言他将被封考特爵士,并将成为国王。随着成为考特爵士的实现,麦克白蒙昧的野心一下子被唤醒,追求封建王权的最高权势的欲望开始膨胀“那句话在我脑中引起可怖的印象,使我毛发森然,使我的心全然失去常态,勃勃地跳个不住……我的思想中不过偶然浮起了杀人的妄念,就已经使我全身震撼,心灵在猜测之中丧失了作用,把虚无的幻影认为真实了。” ② 他写信把女巫的预言告诉了夫人,在夫人的鼓动和教唆下,杀死了邓肯国王,夺得了王权。为巩固王位得以传续子孙,又找来刺客把大将军班柯杀死。麦克白担心别人会以同样不正义的手段来争夺王位,因此暴虐无道,滥杀无辜,不可避免地引发了反抗和战争,在一系列的犯罪后,最终可悲而死。如果没有三个女巫对他预言,挑拨他的勃勃野心,或许他怀着的还会是一颗想干一番大事业的雄心,而不是野心。##end##
相同点之二:同是自负型的政治人物,刚愎自用与残忍粗暴。任我行复辟成功后,一点也不比他的敌手东方不败仁慈。典型的例子,是东方不败临死之际,请求任我行看在他曾善待过其女儿任盈盈的份上,放了他的男宠杨莲亭一命,而任我行的回答却是“我要将他千刀万剐,分一百天凌迟处死,今天割一根手指,明天割半根脚趾!” ③
结果导致东方不败困兽犹斗,奋起攻击,刺瞎了任我行的右眼,从此只剩下一只左眼看世界的暴君越来越偏激残酷。
正当任我行在华山之颠洋洋得意地决定扫荡五岳剑派、歼灭少林武当以图一统江湖、完成霸业,志得意满之际,这个自以为比诸葛亮、关云长、孔夫子更加伟大的日月神教教主,终于没能说完“但愿千秋万载,永如今……”的最后一个字,就一头栽倒,从此不起,不久就一命呜呼了。刚愎自用和偏激的他,从没想过正当自己志得意满时,来不及享受就与世长辞了。
从弑君夺位开始,麦克白就变得残暴成性。如果说,在弑君之前,也就是在他第一次不正义地杀人之前,他人性中的高贵和善良的天性犹在,那么在夺得王位之后,为防止他人夺位,他一步步害死了邓肯的侍卫、派人杀死班柯、杀死贵族麦克德夫的妻子及孩子就已经完全是嗜血成性。此后,恐惧和猜疑使麦克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于是也越来越冷酷。“现在我已经饱尝无数的恐怖;我的习惯于杀戮的思想,再也没有什么悲惨的事情可以使它惊悚了。” ④
他的倒行逆施,致使众叛亲离,最后免不了被杀死。他自以为获得女巫们的预言和隐语,虽然为避免预言的实现而费尽脑汁,不惜赶尽杀绝,但最终难逃报应。
共同点之三:无法抵御外在因素的诱惑。如前所述,任我行十二年前当教主时,与教下部属以兄弟相称,十二年后,他复辟成功了,一般教众按照东方不败在位时的老例前来参拜。一开始他不习惯,但心下忽然一想:无威不足以服众。当年我教主之位为奸人篡夺,便因待人太过仁慈之故。这跪拜之礼既是东方不败定下了,我也不必取消。从他不再起身接受礼节的那一刻起,任我行就不完全是任“我”行,而是不知不觉地任“礼”行,受到社会环境及历史规律的制约。再有的,就是在华山之颠所受到的荒诞不经的阿谀之辞,任我行被万众呼声所感染,尽管还有一些理智,也不可能不产生“天地之间,惟我独尊”的幻觉。在极权专制下,体制的阿谀奉承使得领导者丧失理智变得更加自以为是和腐化堕落,这本来只是一种典型的“邪教效应”,但一旦形成历史文化的一种体制性的恶性循环,就会让人久处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从而变成一种“历史/文化”规律。在这一规律下,言者无耻,受者更无耻,一个文明礼仪之帮,就会彻底变成卑鄙无耻之乡。任我行即是以小见大的一例。
在麦克白这一边,其外在的诱惑因素就是女巫们和夫人的怂恿。作为将军的麦克白在一次征战回国途中,碰到女巫。女巫预言他将成为国王,同时也预言了另一位将军班柯的子孙将世代为王,而这三个女巫只是因为受到一个村妇的气而把这些秘密对麦克白和班柯说了罢了,带有一种泄气、泄愁的因素。但当麦克白的考特爵士被预言成真后,麦克白他那还只是蒙昧的野心顿时被唤醒了并开始膨胀,“两句话已经证实,这就像美妙的开场白,接下去堂皇的帝王戏就要正式开演。” ⑤潜伏在内心深处的一个暧昧不明的秘密被突然挑明了,他被眼前浮起的可怕的幻象吓得毛骨悚然、心惊肉跳,从此失去了心理平衡。其实他的人性还是存在的,当他要向国王行刺时,内心也在进行着一场可怕的争斗,他既希望永远保住最高荣誉,又非常渴望着封建王国的最高权势。后来,在其夫人的鼓动和怂恿下,他杀死了国王,取得王位。如果在麦克白的野心被唤醒、内心失去平衡时,他夫人能够抓住这关键时刻,响应他良心上痛苦的呼声,帮助他恢复内心的平衡,换回失去的理智,那么,他就可以守住人生的正道,安全地度过人生中这一场危机,仍然享受属于他们的荣华美誉,安安心心地过一辈子。
共同点之四:内在因素,性格使然。对最高权利的追求和获得,是任我行和麦克白共同的欲望,欲望的内在本质决定于他们的性格。为什么令狐冲能够守得住淡泊宁静?为什么班柯能够在子孙将历代为王的预言下坚持他的正直和高贵品性?区别就在于任我行和麦克白他们的自我膨胀的性格。
东方不败死后,任我行得意洋洋,从死敌身上取出一册《葵花宝典》,又踢了东方不败的尸首一脚,说道:“饶你奸诈似鬼,也猜不透老夫传你《葵花宝典》的用意。你野心勃勃,意存跋扈,难道老夫瞧不出来吗?哈哈,哈哈!”⑥明明知道自己是因为正在潜心修炼吸星大法,才不方便再练习《葵花宝典》,却硬说是自己故意让对方上钩,明明是自己对东方不败毫无防备,以至于被对方强班夺权而后把自己打进死牢,却硬说是自己早有察觉。一个昔日的错误或偶然,也能无中生有地变成了自己一向英明的证据。这一席话不过是任我行在险胜之后,自我膨胀的开端和标志。在没有任何外力作用的情况下,任我行就已经开始虚构历史、自我美化,待到正式登上教主宝座,听随归顺的徒众阿谀喧哗,任我行便更自以为是,认为天下无人能跟他比了。
麦克白沉溺于女巫的预言中不可自拔。同是受到女巫的预言,班柯却自始至终保持理智,未产生任何非份之想。在看到麦克白相信女巫们的预言后,他说:“您要是果然相信了她们的话,也许做了考特爵士以后,还想把王冠攫到手里。可是这种事情很奇怪;魔鬼为了要陷害我们起见,往往故意向我们说真话,在小事情上取得我们的信任,然后我们在重要的关头便会堕入他的圈套。”⑦尽管麦克白想过“要是命运将会使我成为君王,那么也许命运会替我加上王冠,用不着我自己费力”,但他还是禁不住欲望的膨胀:“星星啊,收起你们的火焰!不要让光亮照见我的黑暗幽深的欲望。眼睛啊,看这双手吧,凡他做出的你都要勇于面对!”⑧他跃跃欲试的野心,使他不顾一切地去冒颠踬的危险,变成残忍暴君。个人野心和利己主义的存在,腐蚀着本为良好的麦克白。
作为想要称霸武林的枭雄的任我行,和不择手段夺得最高王权的政治领袖麦克白,两者有共同之处,也存在差异。
差异一:起点与性质不一样。任我行本身就曾经是日月神教的教主,虽然曾经有意于传位给东方不败,但在正式传位前,东方不败便迫不及待地篡权夺位,并暗算任他使之坐狱十二年。任我行向东方不败争夺教主之位,其性质是复辟,是想取回属于自己的地位和权力。但麦克白就不同了。他本身是将军,立功晋封后是考特爵士,地位在王权之下。如果没有女巫们和夫人的挑唆和怂恿,那么,他还是一个品质高贵、正直英勇的大将军,不需因自己的一系列犯罪而担惊受怕,也不需要在恐惧和谋杀中度日如年。王位原是不属于他的,麦克白的政治领袖的地位,是弑君而来的。
差异二:理所当然与受人怂恿。正因两者取得领袖地位的性质不一样,所以两人在夺取权位的过程中,心理状态也就不一样。既然是取回原先属于自己的教主地位,那么任我行就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他在谋划和进行一系列的复辟行动中,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他保持着冷静和主动,坚定,没有半点退缩之意。麦克白则不然,他本性善良,甚至曾经也是很正直忠诚的。不安分的想法使得他内心终日惴惴不安,在弑君前表现得犹豫不决。他的内心曾经一再失衡,受到夫人的不断怂恿。
虽然任我行与麦克白两者的生活背景不同,一个是在中国古代的武林江湖中,一个是在文艺复兴时期的英国中,但他们都是以一类政治人物的共名。金庸在1980年广州版的《笑傲江湖》的后记中写道:“不顾一切地夺取权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况,过去几千年是这样,今后几千年恐怕仍会是这样。”他在写作时,是把任我行、东方不白、岳不群、左冷禅等人主要设想为政治人物,而不是武林高手。“这种形形色色的人物,每一个朝代中都有,大概在别的国家中也有。”确实,在文艺复兴的英国中也有。任我行因掌握大权而腐化,是人性的普遍现象,麦克白因追求权力而腐化,在获得权力后更腐化,这也是人性中的普遍现象。
确实,因追求权力铤而走险,坏除了开头便“一发而不可收”进入恶性循环的现象至今仍然是由发生。外在的情欲、利欲和物欲的引诱固然是客观因素,但所谓“牛不饮水压不下牛头”,自身的“恶”和对于“恶”的限制不力,也是麦克白与任我行走向毁灭的重要原因。人性腐恶的尽头是生命的代价——或许这正是麦克白与任我行形象的现实意义。
注释:
①《笑傲江湖》金庸著 广州出版社 2002年11月版 第四册 第1347页
②《莎士比亚喜剧悲剧集》译林出版社 朱生豪 译 裘克安 沈林 辜正坤 校 2003年3月第3次印刷 第731页
③同①第四册 第1102页
④同②第791页
⑤同②第731页
⑥同①第四册 第1103页
⑦同②第731页
⑧同②第73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