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续短片《金刚经》的探索,毕赣仍把故事的主要人物命名为陈升、老歪、花和尚,继续使用《金刚经》中的非职业演员,由毕赣的姑父陈永忠饰演影片中同样有着黑社会经历的陈升。似乎是《金刚经》中为钱杀人忏悔意识的延续,《路边野餐》讲述了一个入狱九年的小镇青年出狱后面临世事变迁而无处安放心灵的故事。但影片并不着力于讲述故事,也不急于向观众表明人物身份和人物关系,人物行动长时间处于动机不明的散漫状态,观众能够跟进的只能是对影像空间的理解,以及视听语言中的情绪感受。
《路边野餐》的片名取自斯特鲁伽茨基兄弟的科幻小说,这部小说后来被塔可夫斯基改编成了影片《潜行者》。《潜行者》中设置了“禁区”这一死亡之地,向观众传达二战后支离破碎、无力挣扎的荒原景象。受访时,毕赣并不掩饰《潜行者》对他电影艺术观念的冲击。[1]在《路边野餐》里,毕赣别具心裁地选取了他的老家——黔东南小城凯里的城乡结合部,作为陈升出狱后的生活场景。此时的陈升“没有了心脏却活了九年”,狱中得知母亲去世,出狱后他迫切想知道妻子张夕的下落,却被告知妻子一年前已经死去。他没有孩子,只能孤独地承受着年轻时的冲动带来的惩罚。他把同母异父的兄弟老歪的儿子卫卫视为自己生活的希望,却因拆迁时的房屋所有权问题,与老歪争执不下。亲情的破裂,爱情的离散,被社会抛弃的失落,让他陷入迷茫和空虚之中。而凯里既靠近城市文明,又联结着乡土文明,在快速城镇化的进程中留下随处可见的废墟。毕赣选取的这一城乡结合部的独特空间(场景),应和着陈升芜杂的内心世界。
影片初始,在灯光明灭不定的灰暗诊所里,身为医生的陈升发出沉郁的咳嗽声,他与老医生光莲在对话中谈及生病、停电,也把他与张夕的婚姻经历一带而过。西南小城的夜景在运镜中次第出现,锅中的火肆意窜动,酒鬼家的狗到处乱跑,人物间的对话百无聊赖,一种荒芜、废弛的情绪浸润在边城潮湿的空气里,凝成影片叙事的情感氛围。随着叙事的展开,凯里这个城市边缘空间的废墟景象逐渐呈现在观众面前:房屋阴暗潮湿,墙皮斑驳脱落,防空洞已用于堆砌货物和暂留酒鬼,流浪狗走来走去,修车场破破烂烂,废弃的卡车、轿车成为疯子的玩具,游乐场所播着1990年代的流行歌曲,永远嘈杂不歇。这里感受不到都市文明带来的应接不暇的震惊体验,居民在日复一日的寻常生活中消磨时间。因而,棋牌室、台球厅、歌舞厅成为影片中城镇青年的居所,红男绿女徜徉其间,在通往现代都市的繁华迷梦中落入城市文明的阴暗注脚,那就是废墟。废墟,垃圾,这种被现代城市文明的既定价值排斥在外的东西,总是与社会边缘人有着微妙的相似处境。颇有意味的是,影片中陈升两次遇到邋遢的拾荒者——这一现代文明的弃儿过着飘忽不定、朝不保夕的生活,而他,不过是片中陈升的另一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