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四川曲艺对林黛玉形象的塑造
《红楼梦》问世后,家传户诵、洛阳纸贵。林黛玉作为这部名著的第一女主人公,是中国文学史长廊里熠熠生光的“唯一”。她有着藐姑仙子般的飘逸,谢道韫似的才华,清标任情、冰雪聪明,批书人“脂砚斋”称“其以兰为心,以玉为骨,以莲为舌,以冰为神,真真绝倒天下之裙钗矣。”[①]
清嘉庆年间京都竹枝词有云:“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是枉然。”士大夫阶层把《红楼梦》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民间艺人也利用各种曲艺形式积极地说唱《红楼梦》,使得市井民众都为宝黛的爱情悲剧掬一把同情之泪。大鼓(如京韵大鼓、梨花大鼓、奉调大鼓、唐山大鼓、梅花大鼓、东北大鼓等)、河南坠子、弹词、岔曲、广东木鱼书、扬州调、高邮锣鼓书、兰州鼓子等曲种都有红楼段子。曲艺作家们根据自己的艺术经验和审美趣味塑造着理想中的红楼人物形象,给予受众视听享受,以别样的形式演绎着红楼故事。笔者发现,四川清音、四川竹琴等四川曲艺中的黛玉形象颇具特色。窃以为深入研究之,对于展现四川曲艺的艺术魅力,探讨名著的改编技巧当有裨益。
二
四川清音起于清乾隆年间,清末泸州流传着“大街小巷唱月琴,茶楼旅店客盈门”的俗语,可见当时盛况。[②]《宝玉探病》、《悲秋》、《黛玉葬花》等清音曲目中对黛玉进行了世俗化的塑造,使其更加亲切,其对爱情的追求也更加执著大胆。
《红楼梦》小说中,黛玉本是西方灵河岸边三生石上的绛珠仙草,钟灵毓秀。在宝玉看来,她“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③]美得蕴藉空灵,好像餐风饮露的神人般使读者“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四川清音是民间曲艺,主要在蜀地城镇乡村的商业区和长江沿岸的水陆码头传唱。受众的文化水平有限,曲艺作家自然要从“听觉文学”的需要出发,力求好唱好记,让听众听得清,感觉有趣味。清音曲目《宝玉探病》是宝黛爱情故事的浓缩,虽点明了二人的仙界奇缘,但黛玉的形象明显世俗化,浓墨重彩地描绘了病中午睡的佳人形貌:“鬓角儿—边蓬松一边紧,柳叶眉一只竖来一只拧,脸蛋儿一边青来一边紫,嘴唇儿一半发白一半发红。杏子眼一只睁来一只闭,鼻孔儿一边出气一边哼哼。描花腕一只扶脑一只搭放,两条腿一只拳来一只登。八幅裙一半铺来一半盖,又只见半卷半落绣花帘栊。”[④]这段文字运用了排比的修辞手法,铺陈了黛玉睡态。每句中的量词都重复使用,形成了回环往复的音声之美,加强了语言的形象性与趣味性。民间艺人自然没有曹公“温柔富贵乡”的生活经历,无法“按迹寻踪”,写出贵族小姐的生活,但他们却展现了一位“平民化”的黛玉,让受众感到这是有血有肉的人,就像看到了自己年青的姐妹一样亲切。从精英文学的视角审视,如此写来,也许有损潇湘妃子的神韵。但作为大众文学,如果似原著般略貌取神地虚写,听众大概是不会买账的。##end##
四川清音以女角为主,伴奏乐器又主要是琵琶、月琴,适宜娓娓道来,形成婉约的风格。这也和巴蜀复杂的地貌,川人柔和的性格特征相吻合。著名清音演唱艺术家李月秋就是以音色甜美,行腔轻柔婉转著称。修成女体的绛珠仙子“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第一回)这铸就了黛玉多愁善感的性格。清音曲目《悲秋》、《黛玉葬花》都以抒情为主,用不同的曲牌层层深入地刻画爱情困扰中的黛玉如何悲秋伤春。以宋词般的婉转和元曲般的清新展现着黛玉无望的等待和生命的追问,可称原著的诗化重构。宝黛虽两小无猜,可原著中宝玉每次以《西厢记》中的言辞打趣,大家闺秀林黛玉都会微腮带怒、薄面含嗔。宝黛之间表达爱情最体贴凝重的誓言便是“你放心”(第三十二回)。而清音中的黛玉的感情更加真挚大胆:“奴为郎夜夜做相思梦,醒来时凄凉更比相思重”。这当是由晏几道词“几回魂梦与君同”(《鹧鸪天》)化出,以古代歌女的话语方式表达心声。子弟书、大鼓等北方曲艺中的黛玉多如宝钗般温柔敦厚、以德为美。而清音中的黛玉似蜀地才女卓文君,敢越礼法、卓尔不群。这也和远离中土,礼教所束缚甚少的巴蜀文化相为表里。小说中的黛玉执著于爱情,但碍于礼法,很难出此言语。清音《悲秋》经过悱恻缠绵的情感表达之后,以此结尾,将黛玉羞于启齿的言辞袒露无遗,畅快淋漓。也将黛玉这位喜爱自由,颇具叛逆色彩的女性形象以更为炽热大胆的笔调塑造,给受众强烈的艺术震撼。
三
四川竹琴被今川人誉为曲艺中一块玉璞”,引为“省宝”。从明末清初直迄文化大革命前夕,竹琴和四川评书一道,几乎分割了巴蜀城乡的所有茶馆、酒肆和书场。[⑤]可见这种曲艺受欢迎的程度。以《黛玉焚稿》为例,我们可以看到,四川竹琴中的黛玉更豁达宽容。
《红楼梦》第五回称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与行为豁达,随分从时的宝钗形成了鲜明对比。丫环红玉称“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第二十七回)。宝黛爱情,也因此经历了多次的误解与摩擦,但在前八十回中两人彼此已情投意合,达成了默契。而高鹗续补的文字中,将黛玉孤高幽怨的性格发挥得淋漓尽致,她香消玉殒的原因,“紫鹃早已知他是恨宝玉,却也不敢说破”(第九十七回)。
四川竹琴《黛玉焚稿》中的颦儿自知木石无缘,神魂不定之际,抚今追昔,感恩贾府上下,赞扬了群钗各自的优点。并说:“宝玉最能知奴心。曾记得:相会时三生有幸,食同桌寝同床总不离分。奴闷倦他便要问寒问冷,奴伤惨他时刻言语温存。他为奴不顾他人谈论,他解忧想出许多新文。他为奴开春社海棠畅饮,他为奴吃螃蟹对菊联吟……”。以下共用了10个排比句,浓缩了《红楼梦》天机云锦般的长篇叙事,以黛玉的“内视角”回忆了和宝玉在一起的欢乐时光,对他充满了信任和感激。《红楼梦》未成,曹公早逝,至于原著中黛玉结局的写作设计,和曹雪芹关系甚密的“脂砚斋”透露:“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悲夫!”(戚序本第三回末)这么看来,竹琴作家对黛玉的塑造更加符合曹公的原笔愿意。韩小窗《露泪缘》子弟书中铺叙黛玉临终之怨,充满了善恶冲突,世态炎凉;单弦《黛玉焚稿》中,黛死钗嫁,对比强烈;其他曲种大都表现黛玉含恨而终,和四川竹琴有所不同。四川是道教的发源地,竹琴源于道教劝善的讲唱文学“道情”,所以又名“道琴”。竹琴中的黛玉认为“潇湘颇为清静”,称元妃“福命好”、湘云是“天仙降临”,并想如能康复“焚香敬圣,看经典理琴丝了此一生”。这些隐约可见主张清静无为,追求此生幸福,敬奉信仰神仙等道教文化的影响。逐渐走向融合的儒释道三教都有着知恩图报、宽以待人的主张。在宗教伦理潜移默化地作用下,四川竹琴中的黛玉更加仁爱豁达,形成了有别于其他曲种,独树一帜的艺术形象。
综上所述,四川曲艺中的黛玉形象,个性鲜明、特色独具,符合受众的审美立场,丰富了《红楼梦》的民间接受。今后,还有待我们进一步挖掘整理四川曲艺中的红楼曲目,更好地去探讨其艺术价值、文化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