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掘《喷泉池中的宝物》
——对该小说文本的细读
【摘要】本文旨在“挖掘”0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多丽丝·莱辛的短篇小说《喷泉池中的宝物》。小说主人公在追寻自己生命意义(即“宝物”)的过程中经历了美的发现、秩序的破坏与重建、意义的颠覆和重构。“宝物”对于米润是启迪自我,寻求存在,而于伊甫瑞姆则是美与和谐。如果说他们生命直线的第一次相交导致了彼此从对方身上寻找到了生活的意义,第二次则毫不留情地彻底消解了意义。小说在反复的解构与建构的张力中延伸开去,以一种开放的姿态暗示了生命应有的无限多种可能性。
【关键词】多丽斯·莱辛;《喷泉池中的宝物》;秩序;意义
多丽丝·莱辛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她太冷静和客观了,绝不肯直白地把自己的想法诉诸笔端或是灌注在某一人物身上让其作为符号化的存在,在其行动中显示出来。她像一个冷静的、全知全能的“国王”,居高临下地审视其小说中“臣民”的悲欢离合、人生聚散。她从不停止建构,为小说中的人物设定生活轨道,同时又毫不吝惜地加以解构。她赋予小说一个开放性的想象空间,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每位读者都能从中挖掘出属于自己的“宝物”。
一、米润的“宝物”:启迪自我,寻求存在
如果米润没有在20岁那年遇上伊甫瑞姆会怎样?或许她会一如既往地按照自己家族的本来生活方式即:遵循传统,平凡地生活下去。生活对她而言,一切都是被事先规定好了的,她唯一可做的就是因循守旧地进行下去,这是她出身这一家族和阶层所有成员的颠扑不变的真理和秩序。但是,如果这一假设成立的话故事就再无叙述和进行的必要了。伊甫瑞姆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他不经意间扰乱乃至打破了米润的生活秩序。
伊甫瑞姆第一次到米润家赴宴时,米润的衣服上镶有几颗假珠子,虽然这是她遵循当时风尚的结果,但这令出身世代珠宝世家的伊甫瑞姆如坐针毡。因为他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耗费心血和精力为之切割制作珠宝的少女“穿着一袭宽松的白色绣花纱衣,站在喷泉旁边”,这样一个美的实体怎能与假的珠子相搭配呢?这违反了珠宝工匠的审美标准。因而这位“从约翰内斯堡来的钻石雕琢师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位少女,几乎忘了吃饭,他一连问了两次为什么米润戴着假珠子。因为看不惯赝品,他说话的语调有些粗鲁。”(1)此后,伊甫瑞姆倾囊买了“一颗完美无缺的珍珠,光泽闪闪像是玫瑰花的花瓣,或者说一个二十岁青春少女的面颊。他把珍珠递交给米润,对她说,她是不应该佩戴假珠子的。“(1),“这次伊甫瑞姆说话的口气仍然直截了当,带着抱怨的情绪,甚至可以说,他是在对有瑕疵的完美进行斥责。”(1)这时,米润面临着她人生的第一个选择——接受还是拒绝?她与伊甫瑞姆进行了无声的眼神交流。最后,她接受了这颗珍珠,同时也接受了自己生命中的宝物——对自我存在的追寻。如果就此理解为伊甫瑞姆对米润萌生了世俗的男女情爱,从而使小说坠入庸俗的爱情模式那就大错特错了。叙述者在这里只是简单地提及了米润家庭成员的世俗偏见,即可把读者从误读的边缘拉回来。##end##
米润的生活始终被一种既定的秩序规范着,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可以越过、跳出、甚至打破这个秩序。伊甫瑞姆的关于美与和谐的观念启迪了她,使她重新思索自己的人生价值和意义。这个过程是何时进行不得而知,也许是那个晚饭后的赏月之夜的遐思,也许是后来的某一段时间。叙述者借米润家人之口道出了“自从发生了珍珠事件之后,米润已经和从前不相同了。”(1)她拒绝了和保罗的婚约,在没有得到家庭同意的情况下和伊斯坦布尔一个年轻的意大利工程师卡洛斯结了婚。至此,叙述者再次把各方的评论诉诸笔端:米润家里的人认为她是在自暴自弃,而卡洛斯同他的那些朋友则大多认为屈就的不是米润。这一非正常情况缔结的婚姻是米润的选择,这个“十足浪漫主义情调的爱情”有别于父母为她设定的巨富之家间的联姻,甚至可是说政治上激进的卡洛斯是米润对自己上流家庭的不自觉的反叛。她对于这个青年英雄的爱和崇敬有时候也会使她不自信,但她总会记起那颗珍珠,回想起“曾经有一个人认为我是个不同凡俗的女性”。这种强烈的自我认同感坚定了米润的信心,也为坎坷、贫穷的婚姻生活扫平了障碍。她要做一位不同凡俗的女性,一位可以抛弃优裕、豪华的上流社会生活,为了爱情而忍受孤独、战争、饥饿、甚至死亡的女子。
与此同时,叙述者不忘提及米润的替代者——嫁给保罗的那位新娘在战争爆发后仍然享受着荣华富贵,而米润却只是个贫穷的家庭主妇,她独自地承担着自主选择的一切后果,咀嚼着生活在赋予她自由的同时也附加的苦难。从不后悔,直至丈夫战死,第一个孩子夭折,她也仍顽强地靠着仅存的自豪感坚韧地活着。从米润身上流淌出一种女性的可怕的自觉和自立,一种对生命仅有一次的珍贵和重视。可以说,这颗珍珠启迪了米润,让她在混沌中拨云见日,开启了自己的“生命之门”。
二、伊甫瑞姆的“宝物”:美与和谐
如果伊甫瑞姆没有受邀参加米润的家宴并看到了米润,他的生活会如何?或许他依然是那个勤奋工作的约翰内斯堡的珠宝雕琢师。生活就是一如既往地工作和偶尔的消遣,除此之外毫无目的或趣味可言。可以说,约翰内斯堡的伊甫瑞姆仍是混沌一片,但是,米润打开了他的“生命之门”,他们从彼此身上发现了自我存在的意义。小说像是匠心独运地建构了两条线索,一条是米润的生活,另一条是伊甫瑞姆的生活。这两条线的第一次相交打破了他们原有的生活秩序,改变了他们两个人的生活。
叙述者反复强调米润“并非国色天香或者有任何出人才华,同出生在亚历山大,埃及以及周边其他国家的成千上万个女孩几乎并没有什么两样。所有这些地方都能看到她这种特色的年轻姑娘(1)。但是,来自充满激情、暴力和活力的伊甫瑞姆却被亚历山大港的神秘感所深深吸引,很少到街头走动的他在为米润雕琢钻石时,竟是在静室内与钻石独处长达一周,全神贯注,蓄积精力,有时自然还要借助经验和灵魂。在进行了这样紧张的艺术作品的创作之后,他见到了那个为之加工钻石的女孩子。此时的米润被伊甫瑞姆想象成了一个美的符号,一个可以与他付诸心血和灵魂创作的钻石相匹配的美的化身。珠宝匠人追求完美的执着品质不允许他看到美有丝毫的瑕疵。他无法容忍米润戴着假珠子,因而倾其所有为米润送上一颗完美无暇的珍珠。对伊甫瑞姆而言,他从米润身上看到了自己生命追求的价值和意义所在——创造美,维护和谐的美。此时,世俗的秩序再次对扰乱了他们的“不平常”的事件进行臆断和猜测。而伊甫瑞姆对此毫无知觉,他的生活又返回了约翰内斯堡的雕琢钻石中去。但是在米润的生活发生了重大变故(拒绝通保罗结婚)的同时,伊甫瑞姆的生活也悄然发生了变化:“他梦想做一个浅底的水晶盘,像钻石一样晶莹闪烁,里面盛放着层层叠叠的玫瑰,这些玫瑰都是白的,但在深浅,色泽上各有差异。”(1)叙述者又开始了新的解构和建构:“他梦想制作出一百种不同白色的玫瑰。他要把这些花朵集在一起,放进水晶盘里把它献给——是米润吗?很可能他已经不再想她了。他梦想自己买到各种不同白色的宝石,创作出一件珍宝,一副手镯,一挂项链,或者一件新月形的发夹,把这一珍宝献给——是给米润吗?把它送给哪个人有什么关系?”(1)在这段看似漫不经心的叙述中,伊甫瑞姆的生活意义被欲扬先抑地凸显出来,米润的形象只是一个美的符号和化身,伊甫瑞姆在为米润雕琢钻石和送米润珍珠的过程中亲手创造了美,同时也自觉维护了美的和谐。更为重要的是,他领悟到了一个匠人与大师的区别在于:能否把自己对于美的生命体验灌注进钻石中从而赋予其生命和灵魂。这个理念外化为他搜集宝物的梦想,也成为了他生活的价值和目标。从此,他开始了孜孜不倦的搜集,直到战争爆发。
在此,叙述者又开始了新的解构,在消解了官方的宏大叙事的同时,把自己对战争的叙述回归到民间,从微观视角切入普通人的生活,挖掘毁灭一切形式的秩序的战争中的复杂人性。“有人认为,正是有人打算叫社会正常秩序受到破坏才发动战争,这是爆发战争的内在原因,是战争的目的和规律,是隐伏在我们看得到的社会形式之后的另一种形式。混乱期过后,对已经发生过的事没有任何记录,因为没有人把这些事记载下来——每个人不是忙于参与行动就是去费尽心机保护自己。”(1)在这样一个混乱、可怕、生命随时遭受威胁的时期,伊甫瑞姆仍然坚守着自己的理想,“每到一个地方,总要在当地居民中间不断搜寻光辉灿烂的宝石,把寻找到的放在行囊中一只扁平的洋铁盒子里。”(1)为了这个不被外人理解的癖好,他甚至成为了别人(凡、戴尔、麦尔班长)抢劫的对象,生死之隔间不容发。但最终抢劫者又被别的更大的财富吸引了注意力,参与到另一个抢劫者的队伍里。这样惊心动魄的经历并未打消掉伊甫瑞姆对收集宝物的执着和热情,在这一段无法无天的日子结束后,他想方设法又回到了那个差点被谋杀的小镇,而故事的转折即发生在此。
三、意义的颠覆和重构
卡尔·雅斯贝斯在《时代的精神状况》中提到:“如果生活可以被令人满意地安排好,那么,我们就必须假设存在着一种稳定不变的生活秩序的可能性。然而,很明显,这样的稳定状况是不可能的。生活在根本上是不完善的,并且如我们所知,是不能忍受的,它不断力图以新的形式来重造生活秩序。”(2)米润和伊甫瑞姆的生活被叙述者不断地穿插和对比,不仅在结构上有他们某一段时期生活状态的分别描述,而且在精神内容上也互文。
伊甫瑞姆回到那个他曾因躲避抢劫而埋藏宝物的喷水池,以一身军服鹤立于人群中,这个符号性的装束给周围人一种暗示:“军服意味着物物交换,意味着食品,衣服和纸烟。”(1)他的存在成为了一种想象,一种见证。人们被饥饿的形而下的欲望驱使着,“为了一枝纸烟就准备出卖自己”,这令伊甫瑞姆悲哀和痛苦不已,同时也与他寻找的形而上的精神“宝物”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的容忍在见到一个挺着肚子的孕妇走到面前时达到了极限。“伊甫瑞姆开始仔细端详女人的脸,女子也在观察他的脸。伊甫瑞姆寻找的是美的化身——米润,而女人在伊甫瑞姆脸上探寻的是究竟什么改变了自己的生活,那颗珍珠究竟孕育着什么。”(1)伊甫瑞姆一开始根本就没有发现这个面容疲惫的少妇就是那个被他视为美的符号和象征的米润,而米润认出了伊甫瑞姆,但并没有从他脸上找到那颗珍珠的意义。他们在生活上并没有共同的东西,坐在一起更多地感到的是困窘不堪,而同第一次相识一样,米润和伊甫瑞姆大多在沉默中回忆过去,以眼神进行交流。他们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信念中的“宝物”都与“在一个短暂的时间内毫无缘由地名叫米润的女孩子息息相关”,对米润而言,那意味着她的自我存在;而对伊甫瑞姆而言则意味着美与和谐,但这个“宝物”却被无情的战争颠覆了所有意义,被伊甫瑞姆寄予了最高的美的理想的“宝物盒”却被饥饿的人们视为“食物”,而米润的坚持不卖珍珠、甘过贫穷饥饿的生活也使伊甫瑞姆再次看到了美的脆弱和瑕疵。透过米润的眼睛,可以读出伊甫瑞姆久违了的熟悉感情——恼怒、厌烦、忧愁,特别是失望、警告或提示。“她感觉到那目光正在对她说:你这只愚蠢的白鹅!润小姐!小可怜虫!为什么你把什么事都搞得一塌糊涂?为什么这么傻?同它所代表的相比,一颗珠子有什么珍贵?如果你在饿肚子,需要买吃的,当然你就该把珠子卖了。”(1)此时,伊甫瑞姆和米润生命直线的第一次相交而互相启迪的意义重新被颠覆了,米润在继续执拗地不卖珍珠的宣告中也感受到了语言的软弱和信念的动摇,伊甫瑞姆则在“我应该带一点吃的东西来,我真是个笨蛋…这些东西有什么用…”(1)的信念崩溃中向人群抛撒了他所有辛苦搜集到的宝物。至此,小说达到了它的第二次高潮。
叙述者并没有就此让这个精彩而不平凡的故事戛然而止,他接着叙述了米润此后的思想流动。她列举了卖掉珍珠后自己生活的几种可能性,同时清醒地认识到“不论自己采取什么行动关系都不大了…她已经从原来的生活模式中剥离出来,被那颗珍珠——或者另外一件什么东西打上印记,据为己有。不管现在怎么做,都不能再回到原来的位置上。”(1)米润在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之意后自觉选择的生活道路中体会到了悲欢离合,生死离别,认识到了苦痛或是挫折本是人生应有之意,生命的真正意义在于不断地追寻,并在这个过程中印上自己的印记。而一次寻找的终结或意义的结束也即意味着新的意义的开始。至于伊甫瑞姆,“战争结束以后就回到了约翰内斯堡继续琢磨钻石,星期日晚上同朋友们玩几局扑克。”(1)从表面看来,伊甫瑞姆似乎又回到了生活的原点,回归了原有的生活轨道,但其实不然,正如赫拉克利特所言,“一个人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3)对经历了对生命意义执着追寻的伊甫瑞姆而言,曾经的关于美的理想幻灭了,但新的意义或许已在消解的过程中悄然萌生。
《喷泉池中的宝物》这篇小说本身即蕴涵着无限的“宝物”,且不论“套中套”式的叙述手法,披着爱情外衣的主题,独特而细腻的内视点,以及多丽丝·莱辛对战争和人性的终极关怀……而笔者在此挖掘到的仅仅是其冰山之一角。
如果说伊甫瑞姆和米润这两个人生命直线的第一次相交导致了彼此从对方身上寻找到了生活的意义(自我存在之于米润,美与和谐之于伊甫瑞姆),第二次则毫不留情地彻底消解了意义。而小说就在这种解构与建构的张力中延伸开去,以一种开放的姿态暗示了生命应有的无限多种可能性。
注释:
(1) [英]多利丝·莱辛著,傅惟慈等译,《另外那个女人》,浙江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
(2) [德]雅斯贝斯著,王德峰译,《时代的精神状况》,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版。
(3) T·M·罗宾森著,《赫拉克利特著作残篇》,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