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八0记载:“《婆罗门》,商调曲。开元中,西凉府节度杨敬述进。”《新唐书》卷二二《礼乐十二》亦载:“其后,河西节度使杨敬忠献《霓裳羽衣曲》十二遍。”《全唐诗》则载:“由来能事皆有主,杨氏创声君造谱。”其后注:“开元中西凉府节度杨敬述造。”在这三条史料中,出现了三处分歧。第一,进献者是谁?《乐府诗集》和《全唐诗》都记载为杨敬述所献,而《新唐书》中则显示为“杨敬忠”献。根据《唐方镇年表》可知,杨敬述曾于开元七年至开元九年担任河西节度使,而史书中并无“杨敬忠”担任河西节度使的记载,因此,《婆罗门》当系杨敬述所献。第二,杨敬述的身份是什么?对于他的身份,《乐府诗集》和《全唐诗》均记载为“西凉府节度”,而《新唐书》则载为“河西节度使”。据《唐方镇年表》载:“河西节度、凉州观察处置等使兼凉州都督,领凉、洮、西、鄯、河、临六州。”当时河西节度使兼任了凉州都督。而唐之“凉州”就是宋代的“西凉府”,这在《元史》中有载:“唐凉州,宋初为西凉府,景德中陷入西夏。”“凉州都督”即“西凉府都督”,因此这两种说法都是正确的,只是不同作者根据自己生活的时代选择了当时的名称。第三,据前文可知,《新唐书》和《全唐诗》皆把杨敬述所献记载为“《霓裳羽衣》”,而《乐府诗集》则载为“《婆罗门》”。那么,杨敬述所献究竟是《婆罗门》还是《霓裳羽衣》?实际上,当时杨敬述当时所献的是《婆罗门》,后来唐玄宗把它加工改造成了《霓裳羽衣》。关于《婆罗门》和《霓裳羽衣》之间的关系,历来就存在争议。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任半塘在《弄婆罗门》(《唐戏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中就谈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霓裳羽衣》并不是由《婆罗门》发展而来的,因为“《霓裳羽衣》是道家仙女舞服,绯袍锡杖是佛教胡僧戏装,彼此如何可以改就乎?……《霓裳羽衣》全是道调道曲情形,与梵曲《婆罗门》之属于佛教者,截然二事,尤属显然。”任先生认为,二者性质完全不同,因此《霓裳羽衣》不可能由《婆罗门》改就而成。另一种观点是:当时杨敬述进献的是《婆罗门曲》,之后玄宗把它改编成了唐代著名法曲《霓裳羽衣曲》。持这种观点的学者有常任侠、欧阳予倩、秦序等。常任侠先生曾说:“《霓裳羽衣曲》为《婆罗门曲》。”欧阳予倩《唐代舞蹈》亦载:“事实上我们可以想见这个曲子原是唐玄宗的创作,后来又把杨敬述所呈进宫廷的《婆罗门曲》加工改作,取了一个美丽的名字《霓裳羽衣曲》,舞是望仙山有感,根据曲子编制成的。”秦序也持这种观点:西凉节度使杨敬述于开元九年前进献《婆罗门曲》,至天宝十三载,改名为道教色彩极浓之《霓裳羽衣曲》。本文也认同这种观点,因为第一种观点完全否定了佛教乐曲被改造成道教乐曲的可能性,太绝对化和片面化。第二种观点有史籍可查。《唐会要》卷三三即载:“天宝十三载,改《婆罗门》为《霓裳羽衣》。”《碧鸡漫志》亦载:“《霓裳羽衣》曲,说者多异。予断之曰:‘西凉创作,明皇润色,又为易美名,其它饰以神怪者,皆不足信也。’”。
《婆罗门》来自哪里?据《旧唐书》载:“歌舞戏,有《大面》、《拨头》、《踏摇娘》、《窟垒子》等戏。玄宗以其非正声,置教坊于禁中以处之。《婆罗门乐》,与四夷同列。《婆罗门乐》用漆筚篥二,齐鼓一。”由“《婆罗门乐》,与四夷同列”可以看出,《婆罗门乐》也源自域外。《婆罗门乐》到底来自哪个国家?唐朝四夷乐中有《西凉乐》、《高丽乐》、《扶南乐》、《高昌乐》、《北狄乐》等乐,且都是以国名或边地名命名的,因此《婆罗门乐》也当属此类,即《婆罗门乐》是以其发源地婆罗门命名的。婆罗门即印度。《大唐西域记》有载:“印度种姓、族类群分,而婆罗门特为清贵。从其雅称,传以成俗。无云经界之别,总谓婆罗门国也。”由于婆罗门是印度最尊贵的种姓,因此人们习惯以婆罗门代指印度。
据前文可知,《婆罗门》是由西凉府节度杨敬述进献的,那杨敬述又是如何得到《婆罗门》的?这应当是《婆罗门》传到了西凉之地,杨敬述才得而献之。如前所述,西凉即凉州,是今武威县及邻近地区,这里是丝绸之路的交通要道,也是异域乐舞传入中原的必经之地,因此,《婆罗门》传到了西凉之地是可信的。
《婆罗门》何时传入西凉?目前学术界也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一种观点认为是在公元384年,当时前秦氐人吕光讨伐龟兹国获胜,西域各国归附者达三十多国,“光于是大飨文武,博议进止。众咸请还,光从之,以驼二万余头致外国珍宝及奇伎异戏、殊禽怪兽千有余品,骏马万余匹。”而《婆罗门》就是于此时传入西凉的。另一种观点认为,“《婆罗门乐》很有可能是于隋时传入中国的”。该观点的依据是张德瀛《词徵》考《婆罗门引》中的记载:“婆罗门,胡曲,属太簇商调。……今考隋大业中,遣常骏等使其国,赤土王遣婆罗门鸩摩罗以舶三十艘,吹螺击鼓以迓常骏。迄唐开元中,西凉府节度杨敬述始进婆罗门曲。”因此作者认为,既然隋时印度以《婆罗门乐》欢迎使者常骏,那么《婆罗门乐》很有可能也于此时由常骏带回了隋朝。本文认同第一种观点,因为吕光于384年从龟兹带回西凉的“奇伎异戏”中很有可能就有《婆罗门》。龟兹位于印度和中国之间,是沟通印度文明和中华文明的重要桥梁,它“去长安七千四百八十里。……南与精绝、东南与且末、西南与扜弥、北与乌孙、西与姑墨接”,位于西域的中心地带,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历来都是中原经营的重点。班超曾说:“若得龟兹,则西域未服者百分之一耳。”吕光也论道:“唯龟兹居三十六国之中,制彼王侯之命。”而龟兹对印度而言,也是非常重要的。阿育王曾征服过龟兹,并把其中一些土地“赐与太子法益”治理,这在《阿育王太子法益坏目因缘经》中有载:“阿育王闻喜庆欢怡,和颜悦色,告耶奢曰:‘吾获大利,其德实显。法益王子,以理治化。率以礼禁,导以恩和,人民之类,莫不戴奉。今当分此阎浮利地,吾取一分,一分赐子。使我法益长生寿考,治化人民,如今无异。新头河表,至娑伽国,乾陀越城,乌特村聚,剑浮、安息、康居、乌孙、龟兹、于阗至于秦土,此阎浮半赐与法益。”而阿育王是致力于传播佛教的,因此带有鲜明佛教色彩的乐曲《婆罗门》很有可能也于此时传入了龟兹。在吕光征服龟兹后,就把《婆罗门》带到了西凉,至玄宗开元年间,西凉府节度杨敬述又把它进献给了唐玄宗。第二种观点之所以错误,在于作者不了解这段历史,因此把《婆罗门》传入西凉的时间推后了200年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