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约》文本的叙述者是作为整体的犹太族群。话语权意味着支配和控制被叙述者的权力。任何一种文化的发展和维持,都有赖于另一种不同的、相竞争的“异己”的存在。自我的构成最终都是某种建构,即确立自己的对立面和“他者”,每一个时代和社会都在创造自身的“他者”。《旧约》可视作犹太族群对自我身份的建构过程。在他们描绘的人神关系图景中,耶和华神被建构为亚伯拉罕的神、以撒的神、雅各的神、摩西的神,个体所有格的称谓将创世神打上私有的印迹,同时与异族神祇区分开来。他们将本族群建构为唯一与神立约并受拣选试炼的族群,借助神圣叙述的力量将自我与异族、外邦人区分开来,而作为被叙述者的异族和异神形象则被建构为犹太性的对立面,充当了犹太身份的他者。比如,《旧约》中经常与以色列人为敌的摩押人被设定为乱伦罪恶的产物,是罗得与两个女儿在索多玛被毁后乱伦所生;曾经羁押奴役希伯来人的埃及是强权和暴力的化身,最后受到耶和华“十灾”的惩罚;霸占犹太族群应许之地的迦南人是崇拜金牛犊的异教徒,到处充斥着淫欲与贪婪;在回归迦南的圣战中,以色列人所向披靡,迦南诸国顷刻城破人亡……然而,根据古代近东的历史,《旧约》描述的异族形象绝非真实,是犹太族群基于本族历史上与诸族的文化关系而“推论”、想象出的“异族”,折射出犹太族群在族际关系变化中的高傲或嫉妒、仇恨或排斥等偏见。但这不是《旧约》编订者所关心的,他们的目的是叙述一个耶和华与犹太族群的神圣故事,而犹太族群是唯一被拣选的圣洁之民、律法之民。异族、异神等“他者”形象的生成源于犹太族群对自我身份的自觉认知、源于对本土与异域二元对立关系的自觉。基于这种对立的自觉,异族和异神形象被重组、被装扮成故事需要的角色,在必要的场景出现,完成犹太族群身份确认的职能。因此,《旧约》叙事中的异族、异神形象都是集体想象的结果,是典型的集体想象物。
首先来看《旧约》暴力叙事中的外邦人和仇敌形象。“外邦人”主要是作为圣洁之民、律法选民的对立面出现的,即《旧约》所称的“迦南人”,经常以“仇敌”、“异族”、“外邦人”等带有排外情绪的概念来称呼。“迦南人”不是一个独立的民族,泛指生活在迦南地区、信奉巴力神的多元族群,他们在犹太族群主体叙述中被建构为引诱者、鞭策者、迫害者或被征服者的多重角色,是一个完美的“他者”形象。例如,“迦南人”经常被塑造为引诱以色列人偏离耶和华、转向巴力神的诱惑者。以色列人自视为圣洁之民,迦南人则是不洁的民族。《利未记》记载,耶和华训诫以色列人要自洁,始终以外邦人为反面的指涉:“我是耶和华你们的神。你们从前住的埃及地,那里人的行为,你们不可效法;我要领你们到的迦南地,那里人的行为,也不可效法,也不可照他们的恶俗行。”文本中,耶和华连用几个“不可”,提醒犹太族群要与埃及人、迦南人等外邦人区别开来,不可效法外邦人的不洁行为。《旧约》还记载了以色列人在进入迦南过程中被外邦人引诱而堕落的事件。“以色列人住在什亭,百姓与摩押女子行起淫乱。因为这女子叫百姓来,一同给她们的神献祭,百姓就吃她们的祭物,跪拜她们的神。”另有一个米甸女子与以色列人行淫,被祭司亚伦的孙子非尼哈所杀,因此耶和华向引诱以色列人的米甸人发怒,命摩西:“你要扰害米甸人,击杀他们,因为他们用诡计扰害你们。”《士师记》文本结构为典型的U型循环结构,描写了以色列人反复背叛耶和华,神又以外邦人试炼鞭策之的故事,清晰传达了“迦南人”作为迫害者、鞭策者在犹太族群身份建构中的作用。
《旧约》的多处以“仇敌”来称呼异族,以此表明异邦人与犹太族群绝然对立的族群关系。耶和华曾应许亚伯拉罕:“你子孙必得着仇敌的城门,并且地上万国都必因你的后裔得福,因为你听从了我的话”。这里的“仇敌”既包括侵扰和迫害希伯来人的迦南人、摩押人、亚扪人、亚摩利人、亚玛力人和非利士人等,又有奴役以色列人的埃及人,还有灭亡以色列与犹大国的强国亚述、巴比伦、波斯等。在有关犹太族群和仇敌的战争描述中,《旧约》叙事进入了耶和华直接参与犹太族群历史的暴力叙事,异族“迫害者”的角色转换为“被征服者”。先是耶和华借摩西和亚伦之手参与到这场争取自由的史诗行动中,以“十灾”对埃及地进行了残酷惩罚。令人尤为震惊的暴力叙事出现在征服迦南的战争中,比如艾城一役,“以色列人在田间和旷野,杀尽所追赶的一切艾城的居民。艾城人倒在刀下,直到灭尽,以色列众人就回到艾城,用刀杀了城中的人。当日杀毙的人,连男带女共有一万二千,就是艾城所有的人。”当他们攻取南部诸城和北方诸王时,《旧约》又连用了数个“约书亚就把他和他的民击杀了,没有留下一个”。显然,对于以色列人而言,对仇敌外邦人采用种族灭绝政策是圣战所需,是耶和华神允许的,“因为耶和华的意思是要使他们心里刚硬,来与以色列人争战,好叫他们尽被杀灭,不蒙怜悯,正如耶和华所吩咐摩西的”。对于这些暴力叙事,笔者认为这是犹太人通过设置征服他者的情节从而建构自我形象中应许之民、正义族群的一环,对此圣经研究学者游斌也倾向于这一观点:“它的暴力叙事是为了在西亚多元族群背景之中,尤其是在亚述帝国的压迫之下,建构以色列人的族群身份。这包含着两个相反相成的向度,一是通过不断地与族外群体划清边界,即‘向外看’的向度,换言之,是不断地制造‘他者’;另一则是不断地强化族群内部的团结,是‘向内看’的向度,是对‘自我’的言说。在这一意图的支派下,申命历史家借助于约书亚的征服历史,在对过去的想象性叙述中建构现在的身份。就此而言,虽然《约书亚记》的暴力叙事所讲述的是以色列人对迦南人的杀戮,但它的实质并不是要挑起对某一特定种族的仇恨,而是要求以色列人自愿地顺服于某一套内部的法则与规范之下。也就是说,它一方面是通过种族战争的历史叙事,来将以色列人从迦南中分别开来;另一方面则是配合约西亚的纯洁宗教、回归严格的耶和华崇拜的改革运动,警告那些胆敢偏离耶和华崇拜的以色列人,那些被约书亚杀尽的迦南人就是他们的命运。”由此可知,《旧约》中的暴力叙事并不是为了渲染战争的残酷,其目的是通过将两个族群对立开来,强调犹太族群是正义之民的身份,同时赋予耶和华神万军之主的神格。
作为犹太族群的集体想象物,外邦人的形象有时候会带有乌托邦模式,承载着犹太人对民族强盛、富庶与安定的理想寄托。比如埃及对犹太族群的物质生活、宗教信仰和族群历史等产生过重要影响。《旧约·创世纪》记载,犹太人祖先亚伯拉罕和雅各一家都曾在饥荒时到埃及暂时休憩,先祖约瑟部分较为详细记录了埃及农业的发达以及埃及文化对犹太人产生的影响。第二圣殿时期,沦为巴比伦之囚的犹太人终于在波斯王的恩赦下返回耶路撒冷,在以斯拉重建圣殿的过程中,波斯王大流士对犹太人施行宗教宽容政策,并对以斯拉重建圣殿的活动给于支持。在有关以斯拉等先知的叙述中,犹太人视波斯君主为以色列的救者,是耶和华派来拯救以色列人的。波斯的族群形象主要体现为武力的强大和富饶,反映了重返圣殿的犹太人对波斯的赞颂和感激之情。此外,新巴比伦曾经打败灭亡北国以色列的亚述,先知书部分因此有多处谈到巴比伦军事上的强大,借预言的形式描绘了巴比伦对整个西亚的统治。“王啊,你是诸王之王,天上的神已将国度、权柄、能力、尊荣都赐给你。凡世人所住子地的走兽,并天空的飞鸟,他都交付你手,使你掌管这一切。”这些记载正是对巴比伦国称霸西亚历史的描述,也反应了犹太人对新巴比伦国之强盛国力的赞颂。
总之,《旧约》中的外邦人形象与真实的古代西亚族群并不完全一致,在《旧约》所描绘的犹太族群叙事中,这些异族由一系列与圣洁、正义、律法等犹太精神相对的否定性符号组合而成,既有神学意义上的恶,又表征着自我体认过程中的他者镜像,是犹太族群在身份建构中不可或缺的对话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