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斯多葛主义的哲学家,塞涅卡不可能不熟悉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他在悲剧创作的时候也不可能不想到这场旷日持久的“诗哲之争”。与斯多葛派的其他哲学家们不同,塞涅卡并没有强化柏拉图的原则,而更多采取了亚里士多德的立场。哈利韦尔认为,斯多葛主义思想家们“强烈地倾向于柏拉图化的原则,他们认为诗的评判标准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事实及其‘思想’或(准)命题内容的伦理价值,依赖于诗对情感的影响。”但是塞涅卡显然不属于此类。塞涅卡通过悲剧“模仿”现实,但似乎并没有贬斥“模仿”的价值;塞涅卡通过悲剧模仿情感,但似乎并没有贬斥情感——尽管在悲剧《淮德拉》中塞涅卡明确表示了情感(尤其是情欲)的危害,但这并没有阻止他创作悲剧,看来他并不赞同柏拉图要将诗人逐出理想国的做法。
不过塞涅卡似乎又不是完全遵照亚里士多德的“中庸”原则。尽管在他的哲学伦理学著作中塞涅卡一再强调宁静理性、宁静、忍耐、克制,但是他的悲剧情节充满凶杀、暴力、激情、毁灭。他的悲剧创作与他的哲学思想存在着明显的悖谬。那么,究竟如何理解这种塞涅卡式的悖谬?塞涅卡的悲剧模仿着现实但又高于现实,宣泄着情感但又压制着情感。他的悲剧是戏剧性的而非叙事性的,是严肃的而非游戏的,是伦理性的而非哲理性的,与道德选择和人类的情感、灵魂、心理密切相关。
作为一个哲学家,而且是斯多葛主义的哲学家,塞涅卡为什么会选择创作悲剧?是因为他意识到了柏拉图对这个体裁的批评想要为悲剧正名?还是因为他与柏拉图一样对这个体裁心有余悸?作为斯多葛主义的哲学家,塞涅卡一定清楚悲剧对于哲学目标的危险,那么,塞涅卡创作悲剧意欲何为?难道仅仅是为了自娱自乐?(塞涅卡的悲剧多为案头之作,并不适合舞台演出。)或者他试图在久远的诗哲之争的两极搭建一座桥梁?
塞涅卡承认,悲剧诗文能够激发误导人的激情,另外,他关于柏拉图的“理念”的两封信表明他理解艺术是模仿的形式。塞涅卡认为,艺术具有模仿的本质 (imitatio naturae),艺术家“模仿”样式。如果有一个贯穿塞涅卡悲剧的观念,那这个观念一定深深根植于诗与哲的长期争论——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曾引用过这场争论作为其否定诗歌,特别是把悲剧逐出其理想国的准则。
塞涅卡关于诗歌的零星评论并未特别关注悲剧以及以悲剧为主体的批评传统。古代诗论通常都关注体裁问题,因此塞涅卡关于挽歌、说教的史诗或哑剧的言论并不能彰显其悲剧理论。塞涅卡并没有太多的悲剧理论留世,但从其悲剧作品来看,塞涅卡更倾向于亚里士多德的“为诗辩护”而非柏拉图的“驱逐诗人”。在柏拉图之后,传统悲剧诗学建立的基础是认识论和心理学,亚里士多德以认识论和心理学为基础的悲剧诗学,直接影响了之后的斯多葛学派。斯多葛学派在价值判断中非常重视对意象、观念和感情因素的思考。
莎士比亚的同时代人菲利普·锡德尼(1554-1586)在其《为诗辩护》(1595年)中推测,作为一个典型的悲剧作家,塞涅卡一定受到了亚里士多德的悲剧模式的指引。通过锡德尼的作品,塞涅卡的戏剧成了以亚里士多德哲学为核心的悲剧观念的范例。因此,研究塞涅卡的悲剧理论,不能脱离亚里士多德和锡德尼的思想。
尽管亚里士多德的诗学理论几乎影响了后世所有对悲剧的定义,但因为亚里士多德是在公元前5世纪那些悲剧家之后进行的写作,因此他的诗学理论对古希腊的悲剧创作几乎没有什么重要的影响,而是直接影响了后世悲剧观念的演变史,这一影响开始于古罗马塞涅卡的悲剧创作。亚里士多德对悲剧的概念化通过他的心理学和修辞学进行。这一传统对斯多葛主义影响至深,并且显然被塞涅卡所接受。在《灵魂论》中,亚里士多德展现了幻想的功能——幻想可以反映生动的形象,引导我们获取知识和真相。在《修辞学》中,亚里士多德展现了情感的价值——情感实际上帮助我们形成判断。亚里士多德的这些观点影响了其后的斯多葛主义的心理学,它把人类活动看作是回应经验形象所形成的判断。
与古希腊悲剧相比,塞涅卡的悲剧很容易得以理论化,这是因为塞涅卡真的了解亚里士多德对悲剧的分析,而且内心是按照亚里士多德的悲剧观念来进行创作的。如前所述,既然古代悲剧评论是哲学的,那么塞涅卡作为斯多葛学派的哲学家一定会对诗学感兴趣。斯多葛学派在西方文学史上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他们展示了文学的教化功能。
然而塞涅卡与其他斯多葛学派的哲学家并不相同,他不是从美德的角度出发进行道德训诫,而是通过恶习的揭示进行教化。传统的斯多葛学派通过讽喻来进行教化。塞涅卡不同。塞涅卡实践的是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他把悲剧看作是“人类本性再现的恰当的、生动的意象。”这是约翰·德莱顿在《论戏剧诗》(1668年)中关于悲剧的定义。塞涅卡通过悲剧再现了人类的本性,通过这种再现达到悲剧教化的目的。在古代的理论中,“怡情”和“说教”是诗歌的两种不同的功能。长久以来,我们倾向于认为塞涅卡的悲剧是“说教”性质的,即通过悲剧达到他宣扬斯多葛主义的目的。但当我们仔细研读塞涅卡的悲剧时,我们发现一个出人意料的事实,那就是塞涅卡好像反对把诗歌用作说教的工具。相比之下,他承认罗马贵族可以从事“更轻松的追求”,如作诗就可以在闲暇时愉悦自己。亚历山大·斯基耶萨罗和C.A.J.利特尔伍德试图把塞涅卡的诗学特点归为柏拉图式的,并特别指出塞涅卡的诗歌特点是一种疯狂的形式,在疯狂中作者可以自我放逐。或者可以说,塞涅卡的悲剧是脱离塞涅卡的斯多葛主义之物,是为艺术自身而创作的艺术,或对被斯多葛主义压抑的情绪的表现。
然而,塞涅卡悲剧所表现的疯狂真的是柏拉图式的?非也。对于塞涅卡生活的疯狂君主所统治的世界来说,悲剧是反映现实最适合的体裁。灵魂不能通过外在的手段来检视,只能通过人类的语言。斯多葛主义通常借助悲剧人物的话语来说明心理状态,揭示灵魂的不安和躁动,因为悲剧是不可见的灵魂的一个生动的证据来源。悲剧是灵魂的情节,是对产生感情的认知过程的分析。塞涅卡的悲剧通常描写那些愤怒的、恐惧的、嫉妒的、陷入激情中的人物,而对于激情的关注是斯多葛主义的主要兴趣。在塞涅卡的哲学伦理学论述中,他建议,这些关于激情灵魂的生动描述并不是要让我们激情澎湃,而是帮助我们理解并反抗这些类似的感情。可以说,亚里士多德的“宣泄说”是塞涅卡悲剧创作的目的。通过描写愤怒的阿特柔斯、恐惧的俄狄浦斯、为爱所困的淮德拉、被嫉妒逼疯的得伊阿尼拉,塞涅卡描绘了真实的生活、反映了真实的人性。对于斯多葛学派来说,悲剧并非与哲学对立的形式;而是想象与哲学对立的人生的完美工具。悲剧同时通过观众的角色来模仿认知过程,当我们通过观看有所感悟时,我们通常都参与了这个认知过程。塞涅卡自杀时的平静深刻反映了他的悲剧创作理念:人生本身就是舞台。他的悲剧就是他的人生,也是他践行斯多葛主义哲学的工具。
塞涅卡也谈“理念”,他的两本文学书信集中有关于“理念”的专门论述。乍一听这似乎是柏拉图式的,然而塞涅卡的“理念”与柏拉图的“理念”并不相同——前者是认识论意义上的,后者是本体论意义上的。作为艺术家,塞涅卡无需关注他自身之外的柏拉图的永恒范式;他可以在自身之内找到他的样本。对塞涅卡来说,艺术家的理念不仅与作品分离而且先于其存在。而这一观念深刻影响了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和诗学理论家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