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西田几多郎的宗教论与清泽满之的《宗教哲学骸骨》之间的比较研究成为了一大热点问题。不过,不管怎么说,《善的研究》之中的宗教论,可谓是日本人最初站在真正的哲学观念的立场,由此而力图阐明宗教的本质的第一部专门性著作,因此在日本的宗教哲学领域具有里程碑式的重大意义。《善的研究》的第四编“宗教”部分的论述主要围绕着宗教本质和神这两个概念。以下简略说明西田对其中几个重要问题的概述。
(1)宗教的要求
在西田看来,所谓“宗教的要求”,就是“对自我的要求,也就是关于自我的生命的要求。我们一方面知道自我是相对有限的,同时又想同绝对无限的力量结合,以求由此获得永远的真正的生命,这就是宗教的要求。”在此,西田开宗明义地将“宗教”把握为了自我立场下的“宗教的要求”,由此而进一步指出“真正的宗教是为了寻求自我的转变和生命的革新。”不言而喻,将宗教与自我结合在一起,乃是西田的“宗教哲学”的最为本质之处。事实上,就任何宗教说来,宗教首先是来自人们内心的共同的要求。
西田的“宗教的要求”,在此并非特指基督教,但是西田却始终不忘基督教,多次借助它来寻求宗教的理解。西田指出:“正如圣保罗所说的,‘现在活着的,不再是我,而是基督在我里面活着’那样,要把一切肉体生命都钉在十字架上,只希望依靠神来活下去的那种感情。真正的宗教是为了寻求自我的转变和生命的革新。基督手执十字架说,‘不与我一伙的,就是敌我的’,可见一个人只要还有一点点相信自己的念头,就不能说他抱有真正的宗教。”也就是说,人的自我是相对有限的,因而不能相信自我,而要寻求自我的转变,力图获得永远的真正的生命,只能依靠“神”才能实现。在此,自我的否定与神的肯定直接结合在一起,主客未分的绝对否定转换为了绝对性的神。
宗教的要求是“意志统一的要求,同时又是同宇宙相合一的要求”,[ 西田几多郎著、何倩译:《善的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129页。]因此,可以说宗教的要求是人心中最深、最大的要求。西田认为,人类具有的各种肉体上的要求和精神上的要求,都只是自我的局部要求,惟有宗教才是自我本身的解决。宗教寻求的是知与意未分以前的统一,因此,只要是“想认真地思考和认真地生活的人,都能感到热烈的宗教要求的”。
(2)“神是什么”
针对“神是什么”的问题,西田指出:“我们的所谓神,必须是天地由之而定位,万物由之而生育的这种宇宙的内在统一力。”也就是说,神不是处在宇宙之外,而是“宇宙的根本”,“实在的根基”。我们必须承认,外面在自然的根基里有一个统一力的支配,内面在人心里也有一个统一力的支配。因此,“所谓精神与自然的统一,不是把两种体系统一起来,而是指它们本来处于同一的统一之下。”“所谓神就是这种实在的统一者。”西田把这种“统一力”叫做“人格”,那么,神就是“作为宇宙的根基的一个大人格”,“宇宙是神的人格的表现”。
西田主张“神人合一”的立场,何谓“神人合一”,就是我们打破自我的躯壳,或者说超越自己的意识框架,与“绝对无限的力量”成为一体。作为例证之一,西田列举了19世纪英国诗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Lord Tennyson,1809-1892)的体验,并提到:“诗人一旦沉静地吟唱起自己的名字,其个性化的自我就会从个人意识的深处开始逐渐解消,转变为无限的存在。而且,在这一时刻,诗人的意识绝不是朦胧的,而应该是最为清晰的。”作为奥地利精神病医师、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认为,人在降临人世之初,自我与外界之间并不存在什么区别。对此,西田也在《善的研究》第四篇第一章《宗教的要求》这一部分,一边列举18世纪的法国哲学家埃蒂耶那·博诺·德·孔狄亚克(Etienne Bonnot de Condillac,1714-1780)的名字,一边叙述指出:“我们在一开始看到光的时候,与其说我们那个时候正在看光,倒不如说我们就是光本身。对于婴儿而言,所有的最初的感觉必然就直接是宇宙本身。”
不仅如此,西田还直接参照了德国思想家雅各布・伯麦(1575-1624)的思想,来阐述自己的“内在的再生”这一观点。他提到:“正如雅各布・伯麦所说的那样,我们依照最为深刻的die innerste Geburt而接触到神,我们在这一内在的再生之中直接面对神,信仰神,与此同时我们也在这里找到自我的真正生命,感受无限的力量。”由此可见,西田提倡的“神人合一”,不仅是感受神的存在,同时也意味着自我的新生命的诞生。
(3)神与世界
最后,西田论述了神与世界的关系,提出“神的性质及其与世界的关系就都能通过我们的纯粹经验的统一,即意识统一的性质和它与其内容的关系来认识”。在西田看来,意识内容是通过统一而成立的,离开意识内容便没有统一,二者相辅相成;两者“只是同一实在的两个方面”。而爱是人格的要素之一,那么,作为恶的存在将如何解释呢?西田认为,世界上本来没有可以绝对地叫做恶的东西,万物本来都是善,应该说实在就是善。“恶是由于实在体系的矛盾冲突而发生的”,该矛盾冲突“是实在发展的一个重要条件”。换句话说,“罪恶、不满和苦恼都是促使我们人类精神上进的重要条件。”从整个宇宙来看,如果认为宇宙是由精神的意义建立起来的话,那就不能嫌弃罪恶,“反而能够知道它们的必要和不可缺少的道理”。西田借用宗教语言说:“罪恶是令人憎恶的,但是世界上再没有比罪恶更美的了。”那是由于“不认识罪恶的人就不能真正认识神的爱。”
围绕“知与爱”的问题,西田强调:“知与爱”并非两种不同的精神作用,而“本来是同一的精神作用”,那就是“主客合一的作用,又是我物一致的作用”。为什么知是与主客一致的呢?西田指出“我们认识物的真像,就是把自己的妄想臆断,即所谓主观的东西消磨净尽,而与物的真像一致,也就是同纯客观一致”,这个时候,才能很好地认识它。站在宗教的视角考虑,西田认为,“主观是自力,客观是他力。”“我们知物和爱物就是舍弃自力而建立对他力的信心。”要认识“绝对无限的佛或神,只有爱它才能做到,爱它就是认识它”。因此,站在宗教的立场,西田在结论之处指出:“我们只有通过爱或信的直觉才能够认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