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词义来说,真诚的意思是表里如一,意味感情、态度是由内而外发出来的,外在的言行有着内心的支撑。恻怛与恻隐之义相同,字面意思是伤痛之深切。不过,这种伤痛并非由自身境况引起,而是由他人引起,且往往是由他人的危险处境或痛苦遭遇引起。当然对一些修养很深的人来说,他人的快乐而非痛苦,尤其是儿童的快乐,也能引发其恻怛之感。故归结而言,恻怛的深层含义是指对他人不能自已的爱与同情。因此,恻怛不仅具有生理学意义,更具有伦理学意义。
阳明不是把真诚恻怛当作普通名词来使用,而是当作诠释本体的重要概念。《答聂文蔚》第二书在:“盖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故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亲便是孝,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从兄便是弟,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君便是忠。只是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怛。”总体而言,阳明提出真诚恻怛,是为了界定良知的含义。并且正因为它足以用来界定良知的含义,故而它就获得了与良知同等的意义。换句话说,阳明既然用真诚恻怛来界定良知,那就意味着他将真诚恻怛视为与良知处于同一层次,且所指均为本体及其发用的概念。
具体而言,第一句中的“只是”的表述非常独特,与阳明界定良知概念的关键命题“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采取了相同的形式,而不同于相对来说更为多见的“…是心之本体”这一单纯描述本体及其状态的形式。“只是”的意思是“不是…以外的东西”,亦即“只是”后面的表语便可穷尽主语的内涵。“它”则指良知。由此这句话应该理解为:良知不是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或真诚恻怛以外的东西,而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或真诚恻怛,就是良知本体。这句话涉及了发用与本体两个层面的问题。在前半句中,由于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毫无疑问是就发用层面来说的,并且直到后半句才明确推进到本体层面,因此我们有理由说,前半句另外两个概念,即良知和真诚恻怛也都是在发用层面上来说的。就句意而言,前半句是说良知所指的范围不大于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或真诚恻怛的范围,后半句则是说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或真诚恻怛所指的范围不大于良知本体的范围。而事实上良知与其本体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对此我们后文还会论述,重要的是由此不难推知两点:第一,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或真诚恻怛不仅与良知之发用,而且与良知本体是等同的。第二,正因为与良知本体等同,所以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或真诚恻怛,就不仅具有发用的意义,而且也具有本体的意义。亦即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或真诚恻怛,和良知一样,是即体即用的存在。
换个角度来说,通过认定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真诚恻怛与良知及其本体的一致,阳明确认了两点:第一,从横向的概念关系来看,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或真诚恻怛,无论是在本体还是在发用层面,都与良知不仅是同质同层的概念,而且所指相同,都指本体或其发用,这几个概念构成相互涵摄或相互诠释的关系。第二,从纵向的体用关系来看,良知本体和发用在天理自然明觉发见、真诚而恻怛的状态中,是即体即用,体用不二的关系。换个说法也一样,真诚恻怛在良知发用、天理自然明觉发见的状态中,是即体即用,体用不二的。当然,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也可作如是观。正是以真诚恻怛与良知本体所指相同而可互诠为基础,其后几句话中,无论“良知之真诚恻怛”,还是“只是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怛”,都采取了同义反复的表述形式。其中,与“良知之真诚恻怛”相同的句式,在阳明处并非孤例。如他说:“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既是致此良知,也是致此真诚恻怛,两者所指相同。正因为所指相同,言及其一则得其二,下一节所引阳明语,只说“真诚恻怛之本体”便已足够,不说“良知之本体”而良知之本体已经蕴含在其中了。
在此,我们有必要略微涉及阳明对本体的理解。刘蕺山对阳明思想有“即体即用,即工夫即本体”的著名评论。这一评论应当是符合阳明思想实情的。体和用指本体和发用。发用是相对于本体而言的,指本体的表现。工夫是从主体自觉而有意识的行为角度来说的。在阳明良知伦理学中,由于工夫是依据本体而发动和施行,故也属于发用的领域。因此,在本体、发用和工夫三个概念中,关键是如何界定本体的含义。然而,阳明不仅从本体的角度来界定发用和工夫的含义,还非常注重从发用和工夫的角度反过来界定本体的含义。如果说他对体用关系的一般理解“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还称不上是对本体与发用含义的相互界定,那么《稽山承语》所载四句话就几乎完全是对本体与工夫含义的相互界定了。这四句话中,“合着本体,方是工夫”是以本体界定工夫,而“做工夫的,便是本体”、“做得工夫,方是本体”以及“做得功夫,方见本体”则是以工夫界定本体。 由上述四句里的中间两句可知,所谓本体,不但是工夫的具体实施者,更是能做工夫者,或可说是推动工夫得以完成的动力。良知在阳明看来当然是推动工夫得以完成的动力,因而可以称为本体。他又将真诚恻怛称为本体,其意无非是说,和良知一样,真诚恻怛也是推动工夫得以完成的动力。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两者所指都是本体而可互诠。
另外,本体与工夫互相界定的关系,意味着本体与工夫的合一。而在主体自觉而有意识做工夫之外,本体的发用主要有两种形式,第一是工夫达到圆熟境界,本体自然呈露,不必依赖主体的刻意努力。第二是虽然尚未达到圆熟境界,在某些契机下,如乍见孺子入井,本体不自觉的呈露。在这两种情况下,本体自然发露,体用毫无间隔,无疑可说体用合一。以上三种合一关系成立,也就论证了在阳明良知伦理学中,本体与发用的体用不二关系。无论用良知、真诚恻怛还是天理来指称本体,本体与其发用,即良知、真诚恻怛或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都是即体即用,体用不二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