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残雪小说中的悲剧精神
[摘要]残雪小说中的人物大都倔强和执拗。这种倔强和执拗是残雪自己性格的投影。这使得她的小说充满了悲剧精神,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对幻想世界的执著追求﹑孤独中的自我个性坚守﹑自我超越的无限历程。
[关键词]悲剧精神;执著;个性;自我超越
关于自己,残雪是这样说的:“我从小时候起,总是与世界作对。大人说‘东’,我偏说是‘西’。不理解周围的人为什么会是那样”[1]。这说明,残雪是倔强和执拗的,同时也是独特的。残雪曾多次谈到过自己的倔强和执拗,而且,残雪的父亲是“一个意志超群的人,决定了的事一定要完成”[2],这种性格特征,直接遗传给了残雪。这种倔强和执拗,是一种个性,一种精神,更是一种清醒的自我生命意识。
残雪说,“我的所有的小说都是精神自传”[3],因此,以上这种精神和自我生命意识也当然地投射在她笔下的人物身上。倔强和执拗,导致了人在面对生存时必具有一种悲剧精神。关于悲剧,残雪是这样看待的:“悲剧是什么?悲剧就是将人的失败的追求展示给人看,既是鞭挞也是悲叹。似乎追求永远只能是失败的,人永远是不自量力的,空灵的美遥不可及;但那过程中的欣喜、陶醉、神圣的向往,甚至徒劳的挣扎和漆黑一团的绝望,都是人所独有的财富;只要不放弃追求,这一切就永远是财富”[4]。残雪笔下的人物,都是英雄主义式的悲剧人物。不管结果如何,她们生命的质是厚实的。从她的小说来看,其人物的悲剧精神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end##
一、对幻想世界的执著追求
残雪小说中的许多人物,常表现出一种对虚幻事物的执著追求。这种执著,当然源于人物生命意识中的倔强和执拗。这是一种无论怎样也决不放弃的精神。
《布谷鸟叫的那一瞬间》中的“我”,一直在寻找一个胸前别着金蝴蝶、牙齿熠熠生光的孩子。那孩子对“我”有无法抵御的魅力.“我”总是在夜里去寻找他,这表明“我”
总是在黑暗中企图找到一种光明,那孩子即是“我”心中的光明,是“我”心中理想的象征。但“我”苦苦寻找的这个孩子其实是一个侏儒,而且也和“我”一样,上了年纪。这明白地说明了“我”所追求的东西不过是一种虚幻的东西,一种实际上不存在而只在“我”的幻想中存在的东西。这虚幻的东西“我”注定是追求不到的。但“我”没想到过放弃。
“我”的这种执著在文章里有两种表征。第一种表征是那个总在挖注定是不会冒出泉水的泉眼的人。文中的“我”总是产生错觉,老觉得屋后有一个人总在挖一个泉眼,其声音常年不断。人的感觉常常是自己心理的反映,那个总在挖注定是不会冒出泉水的泉眼的人其实是“我”意识的产物,是“我”的本质的另一种表现形式。第二种表征是黎明前在纱窗上撞死的飞蛾。当“我”把自己表征为这样的形象时,这说明“我”其实也是明白自己追求的最后结果的。“我知道,只要布谷鸟轻轻地叫三声,我就会很快地遇见他”[35],可布谷鸟叫的那温馨明媚的一瞬,“我”总是错过,“我”其实明白那一瞬间我是永远也达不到的,但“我”还是执着地向往着那一境界,“我知道在明天,或在一个适当的时候,我又会听到布谷鸟的叫声”[5],可见,这是一种多么坚定的信仰。
在残雪笔下,这样的人物还有很多,如《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中的母亲是一个相信奇迹的人,总在寻找那头金光闪闪、飘逸的骆驼,而实际上那样的骆驼根本不存在。《雾》中的母亲也一直在寻找一个子虚乌有的蛋,并为此累得胸膛破碎。综合来看,这些人物执著追求的东西,无论是那个胸前别着金蝴蝶、牙齿熠熠生光的孩子,还是骆驼和蛋,都只是一种虚幻之物,是源于自己内心的主观想象。这使得她们的执著追求充满了悲剧性。可以看出,生命意识中的倔强和执拗在她们身上表现得是多么的充分,这种生命意识体现为一种悲剧意识。“对于悲剧意识来说,上帝只是﹑并且只能是一种隐蔽的现实,悲剧意识就是由于这个现实才存在的”[6]。“隐蔽的上帝的存在就是永久的存在,它比一切经验的和感觉的存在都更重要,更实际,是唯一的主要的存在。一个始终不存在和始终存在的上帝,这便是悲剧的中心”[7]。可以说,她们所苦苦追求的心中的超验之物,即是她们心中那个永远不现身的上帝。这个上帝主宰了她们所有的行为,占据了她们全部的生活。为了这,她们痛苦而充实地活着。
《种在走廊上的苹果树》中的姨妈在提到驼子时这样说,“有种人,一生老受到什么可怕的东西的追击,跑也跑不脱。追急了,就向墙上撞去。我看见驼子撞昏过一次,鼻血流得满脸都是”[8]。其实,何止是驼子,以上这些人都是在受着某种东西的追击,这东西乃是个人心中无法遏制的向往和追求目标。尽管这样的理想无比虚幻,但离了这样的理想,人生便陷入完全的黑暗和无边的虚无。
总的来看,以上人物的存在都充满了激情,虽然这激情带给人的是生命那挥之不去的痛感。残雪说,“我的小说中的角色的激情来自不灭的理想,来自幽深处所的灵魂之光,也来自生命体的强大的本能的律动……不论他们的肉体是多么的卑琐不堪,看上去多么丑陋、阴暗和绝望,只要有了那一束光,一切就被照亮,如同魔术似的,丑变成了美”[9]。而且,在她看来,这种激情直接根源于人性。她说,“人性中除了狂妄、自私以外,还有那种英雄主义式的不懈追求,生命的美的喷发。几乎我的所有的小说的主人公都具有这种美的气质,而且大多是些坚忍不拔的人”[10]。正是这种英雄主义式的不懈的理想追求,这种常人少有的坚忍不拔,造成了他们存在的悲剧性。
二、孤独中的自我个性坚守
残雪笔下描绘了真正的自我。真正的自我永远忠实于人内心的要求。 但在现实生活中,处处是压迫,处处是桎梏。人最本真的自我常常被淹没在世俗生活的洪流中,活生生的生命力就此被压抑和阉割。但残雪笔下的那些主人公,都在尽最大的努力防止自我的这种被淹没。她们坚定地守护着自己个性,自成一世界,无声地拒绝﹑反抗着周围的世界。《苍老的浮云》﹑《山上的小屋》﹑《阿梅在一个太阳天里的愁思》﹑《我在那个世界里的事情》等,都展现了这样的自我守护。
《苍老的浮云》中的虚汝华,由于坚持自己的梦想,周围的人都远离了她。可恨的是,这些人一方面远离了她,但又不忘窥视她,而且试图把她纳入他们的生活轨道﹑观念世界中去。这对她的生活造成了很大的妨碍。
但不管怎样,她还是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执拗地做自己的梦。她每一夜都象在开水里煮,通身湿透。这种沸腾的状态正是一种渴望的状态,一种永不放弃的状态。她在为她的梦想受着煎熬。内心空洞﹑死板的人永远不会理解内心有冲动﹑有所追求的人。所以,在周围人眼中虚汝华是怪异的。他们总是从一种世俗甚至庸俗的角度试图去理解她的行为。他们内心空虚,无所追求,只把注意力放在窥视别人上。他们自我存在的价值不是通过自己的追求来获得,而是想通过否定别人来肯定自己,从而获得一种生存的踏实感。这样的人是可怜的。跟他们相比,虚汝华是生活得很坦然的。她总是旁若无人地在家里走来走去,旁若无人地在家里吃自己的腌黄瓜。这种旁若无人是一种充实,一种不顾其他的执着。这种执着,展示的是真实的鲜活的生命。比起那些空洞干瘪的生命,这更是一种圆满,是一种自由生命力的释放。老况母子一类的人,由于自己的庸俗,自然成了自由生命力的压制者和禁锢者。
在残雪的小说中,象虚汝华这样的人很多,她们都处在与周围世界的对立之中,这是不同心灵世界的对立,是高贵与庸俗的对立。毫无疑问,这造成了她们的孤独。孤独是她们存在的状态,而且,她们也是在自觉地行使着自己孤独的权利。“所谓孤独的权利,是指人作为精神主体的存在肯定自己的孤独性﹑唯一性,是对孤独的需要,即把自己与别人区别,划分开来的需要”[11]。作为精神主体存在的她们,正是以自己孤独的状态彰显着真正自我的唯一性。
“所谓自我正是因为现实世界中生命意义的被遗弃而忧心憔悴,形单影只,在这个意义上,自我实在是一种冒险,一种重建意义世界的冒险,一种对现实世界固执地加以拒斥的冒险,一种孤独地为世人主动承领苦难的冒险,一种为推进世界从自我泯灭的午夜回归自我复苏的黎明的冒险”[12]。残雪笔下的这些人物,正是这样的自我显现。那孤独中的自我坚守,源于一种清醒的自我生命意识。由于清醒,所以倔强和执拗。其中的悲剧精神自不待说。
三、自我超越的无限历程
在残雪的小说中,特别是后期的一些小说,其人物之间都有着扑朔迷离的关系。如何解读和阐释这种扑朔迷离的关系,对理解残雪的小说至关重要。残雪在解读莎士比亚的悲剧时这样说过:“这些不同的角色,又体现着人的不同的心理层次,将这丰富的史诗成功地在舞台上演出。似乎所有的人都是一个人,或者说,一个人被按心理层次的深浅来分裂成各种不同的角色”。[13]这段话同样适合残雪小说中的人物关系。因为她说过,“这种解读同时也是对于自己思路的整理……我写的是别人,实际上也是自己的创作观念”[14]。
因此,她笔下那众多的人物也常是同一个人物的不同方面。这不同的方面之间当然是矛盾的。矛盾造成了人的分裂和生活中无法弥和的裂缝。对此,人当然地会产生弥和这种种裂缝的愿望。但弥和这些裂缝的过程,却充满了无尽的痛苦。这往往是一种自我否定和自我超越的过程,是一种痛苦的灵魂之旅,一种精神不断向上的历程。残雪的一系列小说,如《恩怨》、《新生活》、《在纯净的气流中蜕化》、《表姐》等,都描绘了人这样的历程。
《恩怨》中的老东在退休后生活目的相当明确。他的目标是想画出一种线描风景,然后在风景旁写两句模棱两可的话。虽然这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但他还是不想放弃。在他思想枯竭的时候,小光、小奇他们出现了。一开始,他就和他们不同,他们之间存在着相当的距离和裂缝。这距离的存在使得老东自然而然地排斥着他们。但奇怪的是,这种排斥一开始又并不是完全的排斥,这排斥中又夹杂着一定程度的认同。这是一个矛盾的过程。例如在小偷刚来偷东西时,老东的心绪就此被打乱。他“心里有点扫兴,又有点放松。他想,打乱就打乱,不去管那个思想枯竭的问题对他也有好处”[15]。这是他思想转变的第一步。在小偷走后,他又想起画线描的失败,不由得又有点沮丧。可此时,他马上又想起了老言。一面贬低他,认为他心胸狭隘,一面却又有点羡慕他,觉得他就没有自己这样的苦恼。即便在心里贬低老言,可隔一段时间没见到他,心里又有点惘然若失。他突然想起一次老言在对他讲吊床的事的时候,他听不进去,顾左右而言它,谈起自己的线描来。在这一瞬间,他醒悟到:“线描有什么好谈的?不过是种企图”[16]。并由此发觉自己也很狭隘。即是说,他由此发现了自己和老言的同一性。慢慢地,他也开始考虑跟老言一样去森林的事。自此以后,老东与他们的接触越来越频繁,当然,老东是排斥中加入,又在加入中排斥,以至最后与他们融成一片。
老东对他们的接受和排斥,这本身就是一种矛盾的显现。其实,这矛盾即是老东自己心灵深处的矛盾和分裂。经过种种的自我反思和自我斗争,老东终于弥和了心灵的裂缝,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统一和畅快。这一过程由否定别人始,最终导向了自我否定,从而使自己达到新的生存境界。
其实,人常常在不知不觉中就陷入了一种自我限制。画出线描风景,是成就人生的表现,但意念太集中,只会适得其反。事实证明,老东只有在想或做与线描风景无关的事时,那样的风景就在脑子里出现了。人生的最高风景,往往是在不经意间达到的。在长久的拒斥中,老东终于发出了这样的感叹:为什么我就不能跟他们一样呢?伴随着这种醒悟的,是对自我的反省,由此思考自己生活中种种的误解和努力。那么,老东和他们的接近逐步深入以至最后融合的过程,对于他来说,即是一个不断突破自我限制,从而敞开自身的过程。这就是人的精神之旅。
关于卡夫卡《城堡》中的K,残雪说,“K周围的这些人才是K的本质,本质是相对不变的,K自身倒是不断演变的。K只有通过不断演变,才会认出自己的本质,而本质又是通过K的演变来得以体现,否则无法确定其存在。K演变的结果使得每一阶段的自我以不同的面貌出现”[17]。如前所说,残雪对别人作品的解读同样适合自己的作品,由此看来,以上文章中的主人公周围的那些人才是他们自身的本质,他们和周围人的分离状态即是说明自身是不完善的,还远远没有趋近自己的本质。而他们就恰恰是在种种的对立冲突中最后实现其自我否定和自我超越,从而无限地建构自我本质。这一过程是趋向无限的精神之旅。由此可以看出,自我并不是一个静态的存在,而是一个动态的生成过程,在不断的发展中让自己成为一种渐趋完满的存在。
人永远不能穷尽自身,人的本质不是不变的,而是一个过程,“人之为人,最为根本的就在于无限性﹑超越性﹑未来性。这意味着:永远的自我否定,就是人之为人的根本,也就是所谓人之为人的理想本性”[18]。以此来看,残雪是极具这种人之为人的根本意识的。
残雪对自我、对人本质的认识跟一般人不一样,她说,“通常人认为自我是一个世俗的表面的东西,这是中国人的习惯,根本没将自我当作一个精神世界看待。自我必是一个漫长的开掘过程,一个通道,在看不见的灵魂世界里,在人的丰富的潜意识之中,在数量化的物质世界的另一边”[19]。于是,在自己的写作中,残雪开始了对自我的漫长开掘,以此表达了一种试图穷尽自身、完善自身的努力。这种努力以及对这一模式的反复书写正反映了残雪的倔强和执拗。她想要把人性挖到底,看看在人的内心最深处,在看不见的潜意识世界中,人是怎样在矛盾着、冲突着,最终使自己的精神得到发展,使自我更完善的。虽然这是一个充满犹豫、挣扎,无比痛苦的过程,但残雪仍是乐此不疲地深挖这一过程,展示这一过程,其执拗可见一斑。残雪笔下的人物就在痛苦、犹豫、挣扎中凤凰涅槃,每一步都指向又一次的新生。显然,这里也体现了一种强烈的悲剧精神。
注释:
[1][2][3]《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8月版,第7、7、151页
[4]残雪:《地狱中的独行者》,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1月版,第224页
[5]残雪:《残雪文集》第一卷,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5月版,第25页
[6][7]《隐蔽的上帝》,[法]吕西安,戈德曼著,蔡鸿滨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年5月版,第103、48页
[8]残雪:《残雪文集》第二卷,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5月版,第104-105页
[9][10]《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8月版,第86、104页
[11]邓晓芒:《灵之舞——中西人格的表演性》,东方出版社,1995年5月版,第88页
[12]潘知常:《生命美学论稿》,郑州大学出版社,2002年10月版,第290页
[13] 残雪:《地狱中的独行者》,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1月版,第179页
[14]《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8月版,第135-136页
[15][16]残雪:《残雪文集》第三卷,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5月版,第177、179页
[17]残雪:《灵魂的城堡》,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9月版,第121页
[18]潘知常:《生命美学论稿》,郑州大学出版社,2002年10月版,第277页
[19]《为了报仇写小说——残雪访谈录》,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8月版,第17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