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屑·第一炉香》中刻画了众多的女性人物,女人与女人在相互“看”与
“被看”的过程中丰富自身形象,同时展示出同性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在同性之间的“看”与“被看”中,梁太太和葛薇龙的“看”与“被看”十分典型,尤其在以下这段:
薇龙答应着。梁太太手里使刀切着冷牛舌头,只管对着那牛舌头微笑。过了一会,她拿起水杯来喝水,又对着那玻璃杯怔怔的发笑。伸手去拿胡椒瓶的时候,似乎又触动了某种回忆,嘴角的笑痕更深了。这里葛薇龙在“看”梁太太,她觉得眼前的姑妈是个可怜的女人,因为“男人给了她几分好颜色看,就欢喜得这个样子!”。正当她“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想道:女人真是可怜!”时,不料“被看”的梁太太立刻反过来“看”她。梁太太“一抬头瞅见了薇龙,忽然含笑问道:“你笑什么”“,薇龙狡辩“我几时笑来?”,却从梁太太背后的奖牌中“看”见自己的脸“可不是笑微微的”。这里薇龙不仅在“被看”,同时也在“看”自己,好在梁太太只把薇龙的笑理解为“到底小孩子家,一请客,就乐得这样!”,然后继续笑吟吟地吃牛舌头。张爱玲写道“姑侄二人这一顿饭,每人无形中请了一个陪客”。其中的“陪客”,便是由
“看”与“被看”所造成的彼此在对方眼中的镜像。姑侄二人在“看”与“被看”中相互猜疑、揭示、隐瞒,巧妙地体现出女人之间复杂微妙的关系,同时也暗示着在较量中彼此身份地位的变化。葛薇龙从一开始进入梁邸时彻底的“被看”地位“( 薇龙猛然省悟到,她把那扇子挡着脸,原来是从扇子的漏缝里盯眼看她。”),
发展到能够“看”梁太太并且感慨“女人真是可怜”,其在梁家所处地位的上升由此可见一斑。除此之外,葛薇龙对于梁家的微妙的态度转变也可从“看”与“被看”中寻到蛛丝马迹。例如在葛薇龙初次上山时,她眼中的梁邸“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走进的是一座坟墓,即便安慰自己“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就好,然而心中对“这鬼气森森的世界”不免心存畏惧。可是在第二次上山时,葛薇龙对梁家的情感就发生了微妙的转变,体现在她“看”自家仆人陈妈的时候,她眼中的陈妈:
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儿一般的打着辫子,她那根辫子却扎得杀气腾腾,像武侠小说里的九节钢鞭。
这是她第一次将自家的仆人和梁家的仆人进行对比,对比的结果是:
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从来没有用客观的眼光看过她一眼—
—原来自己家里做熟了的佣人是这样的上不得台盘!
这里与其说葛薇龙在“看”陈妈,不如说其实是在“看”自己。她第一次对自己的出身产生了嫌恶,进而不由自主地站在梁家人的角度审视“被看”的原生家庭,生出“上不得台盘”的鄙夷和排斥。由此不难推测,葛薇龙在住进梁家的那一刻已经在情感上弃“葛”投“梁”了,这种态度转变发生得甚为微妙,或许在理智层面上连主人公自己也没有意识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