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手定稿之十一则中提到:“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王国维之所以认为冯延巳之词当得上“深美闳约”而非温之词,是有他深刻认识的。温庭筠是“花间”一派的代表人物,他的词多抒写闺怨之情,尤擅长于对女性容貌服饰的描绘,擅写居室中陈设的堂皇,色调耀光闪彩,眩眼夺目,可谓情采缤纷,精艳绝人。但冯之词虽也落笔于闺情但往往寄托着个人的感慨,有时在浓丽的哀伤中会出现俊朗高远的佳句。“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和泪试严妆,落梅飞晓霜”之意境不同于“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而显得深沉曲折,笔细而情深。他的情感已不再寄托于具体的客观之物上而是着重于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及对人生意义的深切体验,逐步地脱离了妇女的闺愁之阈,上升为一种抽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之情,使情感带有了一定的普遍性。故王国维又说其词“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可见其词境的宽阔。
同样王国维提到的另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是南唐后主李煜,“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李后主的词无论题材和意境都突破了花间词派的范围。“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重晚来风”、“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他所写的不仅不再是歌辞之词所乐衷于的美女与爱情,也超越了冯延巳所表达的人内心中的一种惆怅的情绪,而是把古今所有人类的无常的悲慨,对宇宙人生运行规律难以把握的无奈囊括进短短词句中,是对人世间兴衰沉浮之无常的慨叹。这种情感超越了一己之阈,其眼界之开阔,感慨之深沉,“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李后主命运的不幸却促使了他在词风上的无心之改变,始变为歌女立言的“伶工之词”为言情述志的“士大夫之词”。这种由“歌辞之词”向“诗人之词”的变化,无论从视野和意境上都使词具有了更深广的意蕴。诗人之眼,需通古今而观之,不域于一人一事,不囿于“一时”的“物质上之利益”,而为人类谋“精神上永久之利益”,发“人类全体之感情”,引发古往今来人类对命运体验与思考的共同感慨。这正是大词人、大诗家之伟大而珍贵之处,同时也是王国维先生如此珍视这些大家之缘由。